西元:无名连(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作者:西元责任编辑:丁杨
2018-11-13 17:38

公路很平坦,但是不能走,因为美国人的飞机会马上飞过来,用重机枪扫射,或投下炸弹。凝固汽油弹爆炸的瞬间,你会看到茫茫白雪之上覆盖着直径十几米的蓝色火焰,仿佛一枝旷世花朵。燃烧的液体像沸腾的糖汁,粘在身上,不烧干净,绝不熄灭。你会看到烈火之中,无数个活生生的人惨叫着变成一段一段扭曲的黑炭。

丛林中的寒风会告诉你,你其实并不在行军,而是行走在生死一线。每一脚陷在没到大腿根的雪中,都很绝望,觉得这一脚再也拔不出来,再也没法向前迈一步。雪是那么坚硬,仿佛无数颗冷冰冰的钉子,顺着裤筒钻进来,让本就麻木的身体再来一次重创。沉默无语,只得向前走,好似手指抠着悬崖边缘,稍有放弃的念头,就会掉进万丈深渊。

上官富贵背着两枚迫击炮弹,三颗手榴弹,五个土豆,后背与地面几乎平行,像头老毛驴一样缓缓而行,不快一点,也不慢一点。他从不抬头看路,也不回头看路,鼻涕和口水在鼻头上结成一串冰珠儿。魏大骡子用团长给的棉被改了个帽子,像只倒扣的水桶,只露眼睛,倒也挡风,剩下的棉絮都塞在从尸体上扒下来的靴子里了。一天一夜没敢动火,靴子也就一直没脱下来过。其他的人,每人分到一块棉被,有的裹在腰间,有的围在脖子上,有的缠在膝盖上,斑斑驳驳,远远看去,像风吹动了一堆洋洋洒洒的枯树叶。

魏大骡子与上官富贵并肩而行,奇怪的是,无论怎么使劲也别想超过这头老毛驴半步。魏大骡子胸口发闷,扯开棉帽露出嘴,问道,富贵儿,脚还行啊?上官富贵歪过脸,瞪了他一眼,没说话。魏大骡子明白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愿多费力气,连说话的力气也没多余的。

行至中午,太阳最强,来到一处背风之地,山风没那么烈了。魏大骡子让大家停下来休息,可没人敢坐,单薄的军服扛不住寒冷,身上一层汗水很快就会冷下来,如同后背塞进了雪。三五个人背靠背蹲着,把脸埋在袖子里,这样稍稍能保暖。又是一阵大风吹来,每个人身上盖了层沙子样的雪。

魏大骡子背后是上官富贵,这头老毛驴的后背很瘦,但很硬,很有力道,像老树根,让人莫明其妙地很有安全感,好像跟他在一起,就一定不会死。两个人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穿过薄薄的军服贴在一起,过会儿一起身,就会结成冰壳。真他妈的!

魏大骡子低声问,老毛驴,打济南那会儿你就在二连了吧?嘿嘿,咋连个排长也没混上?上官富贵竟然从腰里摸出半包骆驼烟,嘴对嘴点着了,从头顶上递给魏大骡子,说,我也想明白了,就我这能水儿,给我一个排我也带不好,自己死得快不要紧,还得连累别人。当个大头兵,干好自己的事,比谁活得都长久。你看那排长连长换了多少了?旁边几个人看见有烟,来了精神,一起凑过来要。上官富贵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这东西不能掏出来,一掏出来就没。拿去,都拿去吧,身外之物,搂着抱着也不是自己的。

魏大骡子扑哧一乐,说,富贵儿,我他娘的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你这是在逃荒啊?上官富贵想转身说点什么,一股冷气从两个人的后背钻进来,他赶紧又靠回去,说道,可不咋的!从小到大就是这么逃荒逃过来的啊!

上官富贵挖了挖指甲里的泥,仔细研究他那又黑又厚的手心,说道,十六岁老家招水灾,我们老老少少九口人往潼关西面逃,只有我一个活下来了。奶奶是第一个没的,不吃不喝,自己把自己饿死了。

他又说,走着走着,老娘也走不动了,往道边黄土里一坐,从怀里摸出半张饼子塞给我,说,娘走不动了,你要走到有食吃的地方。我还想陪着娘,娘推了我一把,就闭上眼躺倒了。现在我想,娘大概是真走不动了,娘这人,最刚强,但凡有一点气力,就不会倒下的。我哭着继续走,走着走着,眼泪就哭干了。随时都可能给饿死的时候你就明白了,掉几颗眼泪瓣是没用的。最难受的是弟弟饿死的时候,那时就剩下我俩了,身上没有一颗谷子渣。下着雪,走着走着,弟弟的手就松开了,怎么也握不紧。弟弟一直睁着眼,嘴里没了气,雪花落进他的眼睛里,慢慢融化。后来,他的眼珠子结冰了,像瞎子的眼,雪也不化了,就这么着,被雪埋上了。

不知走了多久的山路,有个庄稼老汉给了一碗小米粥。他说话和老家不一样,我才知道已经走到陕西了。那碗小米粥不知怎么下肚的,吃完了,人像傻了一样,呆呆地坐在地头一块黄土墩上,心想,这下怕是死不了了。这么一想,眼泪倒是来了,疯疯癫癫地哭了大半晌,老汉还以为我痴了。

上官富贵抽了抽鼻子,说道,逃荒路上有忠义,可那不是用嘴说出来的,而是拿命换来的。啥是应该的?啥是不应该的?那个时候,人的心最明净了,比镜子还清亮。能活着就像棵小火苗,每个人心头都有,但又很弱,一阵风就能吹灭。能活下去的时候绝不撒手,真到了不能活的时候呢?就踏踏实实地走,做你该做的。

烟头烫了上官富贵的手,他又赶紧吸了一口,才把烟屁股扔了,说道,但我想,逃荒终归不是好事儿,什么时候不打仗了,能吃饱肚子了,好日子就算是来了。也不知道我上官富贵能不能享上这个福。对了,大骡子,你过去是干什么的,看着可有点像土匪!

魏大骡子哈哈大笑,道,让你说着了,过去我还真是土匪,排行老三,人称魏三儿。当年,山下来了两支队伍,都想招降咱。我留了个心眼儿,去瞅了瞅,一看,长官穿皮靴的队伍骨头软,衣服破破烂烂的队伍骨头倒硬。我就跟了骨头硬的队伍了,你看,咱们不是得了天下?

魏大骡子得意地往天上吐了口烟,道,我是胡子出身,谁骨头软,谁骨头硬,看不出来,但能闻出来。咱们的队伍呢,一身土味儿,一身屎味儿,但没怪味儿,长出来的庄稼都是硬挺挺的。老蒋的队伍虽然大,仔细闻,有酒肉味儿,有胰子味儿,还有股让人硌硬的洋膻味儿,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真到了硬碰硬的关节眼儿上,那就是兵败如山倒啊!后来,不是真的把大陆丢了?

上官富贵猛地翻过身,耳朵朝外伸。魏大骡子一咧嘴,只觉后背上的湿军装变成了冷铁皮。上官富贵狠狠地说,别吭气!片刻,他又道,公路上有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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