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

来源:《人民文学》作者:董夏青青责任编辑:丁杨
2018-11-14 16:31

车刚开出连队,七十五就抽搐起来。军医给他戴上吸氧罩,来回检查了一下气体的流动。命令我和李健给他捏手捏脚,和他大声说话。一刻钟后,七十五第一次停止呼吸。指导员叫黄民停车,军医给七十五做人工呼吸,掐他人中。七十五醒了过来。

车子继续跑。与其说跑,还不如说在跳。从三连通往山下的几十公里山路,顺河而去。路面常被山溪冲断,在每年秋季早早冻成了冰。山路地势高,路面时常急转直下又蜿蜒而上,穿过像快坍塌的峭壁。每一座山头都有大片骆驼刺。落上雪的茎秆看着又粗又密。没有全萎掉的苔草,沾着一点青绿色的薄冰。太阳把草叶上的霜晒得发白。

依维柯的过道放不下一个担架。副驾驶座后面两排座位,驾驶座边一排座位。只能放在两排座位上担着担架。依维柯车韧性不行,很颠。指导员和军医跪在座椅上扶着担架。我用肩膀扛着担架,靠不到座位上的一头,是为了不让担架侧滑。一过五公里的地方,手机信号中断,想和山下联系问问120的车到没到柏油路口也没办法。

今早,李健带他们班做国庆节收假后的恢复训练。连队对面新修了一座与吉尔吉斯斯坦的会晤站,李健让他班上的人往会晤站跑,绕过门口的混凝土堆再跑回来。跑过去的时候,七十五冲在第一。他们跑回程的时候,指导员问李健谁会第一个到?李健说,七十五。刚跑出三四十米,七十五扑倒在地。李健看到了,跳起来喊一个士官,让他去看看七十五,那个士官还以为在给他加油,拼命冲刺。李健冲了过去。

七十五说这两天晚上烧锅炉没睡好。李健送他回到班里,他拉开被子睡下了。到中午开饭时,七十五已经昏迷,身体发凉。

车还没到二道卡,七十五第二次停止呼吸。头一偏,手从担架边耷拉下去。

指导员再次叫黄民停车。军医趴上去给七十五连做三次人工呼吸。现在问题不只是蜿蜒狭窄、时有时无的土路,以及被冲断结成冰层的打滑路面。更要命的是与以烽火台为界的对面那个世界中断联系时,逐渐流失的信心。

做第五次人工呼吸时,军医拽了我一把。

等我喊一二三,第三下一起用最大力朝他胸口按下去。军医说。

我和军医朝七十五胸口全力按下去,七十五身体向上弹起两三厘米,再次恢复了极为微弱的呼吸。指导员贴到七十五脸上去听。

喘气了。指导员说。

李健低下头捶了自己脑袋两下,指导员扶他起来时,他干呕了一声。

没事吧?军医问他。

指导员给了军医一个眼色,示意他扶稳担架。

开车。指导员对黄民说。

我们继续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来颠去。依维柯像大地上新长出来的一口棺材。

两个多小时黄民才把车开过烽火台。一上柏油路,信号恢复,车也跑起来。团政委的电话进来,告诉指导员,他和救护车就等在哈拉布拉克乡那一排杨树跟前。团里的人都知道那排杨树。那十几棵树排列得整齐过了头。

依维柯停在杨树底下。医护人员把七十五放到一张带轮子的担架上,抬上救护车走了。指导员带李健上了政委的车,跟着救护车。临走前,团政委叫我和军医去人武部,那边安排我们吃住一晚,明天再跟物资车返回连队。

我和军医站在路边。军医盯着涝坝里的杨树叶子,眼睛很久没有动一下。

他用火机点烟,打了两次火都灭了。他猛吸了口气,把烟扔了,用后脚跟把烟踩进了土里。又站住不动了。

我没有催他。我一点也不着急。大概还没有人跟七十五的母亲说这件事。

几年之前,我也有过军医这样的时候——对于本职工作,抱着一种很宏大的看法。那时候,全部生活,无论家庭、事业、个人情感都在正常、积极的轨道上。女儿在我对人生最得心应手的时期出生。第一次见她,她晃着小小的脑袋。圆圆的、无毛的脸上没有微笑。而那一晚,她的脸是警觉的,绷得紧紧的。我也记得我的老婆也是她母亲投向我的既讶异又悲哀的目光。

轻触这里,加载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