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

来源:《人民文学》作者:董夏青青责任编辑:丁杨
2018-11-14 16:31

侯哥,现在去人武部吗?军医问。

都行。我说。

我请你喝酒吧。军医说。

可以。我说。

你等我买个火。军医说完,转身往路边一个小商店走。我奇怪他怎么走得那么灵活,刚才看他,好像腿已经断掉了。

军医去的那家小商店旁边是个小学。铁门忽然开了,五颜六色的小孩蜂拥而出。有一个穿紫色棉袄的小女孩,走得很慢,边看边舔自己手里的一个苹果,像是决意要把苹果全舔了才下口咬它。这就是我的女儿京京。她的皮肤不白。那时候四连指导员说京京随我,皮肤黑,我给那狗[屁][从]骂了一顿。他说等我有孩子了也给你开玩笑不就行了。去年他有了孩子,有段时间每天抱在怀里,听我们聊他孩子时严肃得要死。我们说,你捏着拳头干吗?说你孩子不好就要打人吗?

我是家里的独子。父母这一辈从湖南过来的知青,有不少在体制里终老。他们照自己的方式运作家庭,尽量跟随时代不掉队。前些年股市还可以的时候,我母亲也赶上了一点运气,给我成家打下了基础。他们的不安全感很强,怕积累的一点点财产忽然蒸发,怕院墙外面一夜之间乱掉。那时我找易敏谈恋爱,他们很高兴。易敏是长沙人,跟她小姨在阿克苏开干果店,还往长沙批发。战友羡慕我,说你多明智,早找好了退路。说这些话的人,因此比我更有上进心,挖空心思调职、搞副业,他们想攒更多的人脉和钱,认为有钱就能从任何乱局中抽身。

今年春天,易敏和我回父母家吃饭。席间说到如果我不离开部队,就先分居。易敏走后,母亲去刷碗。我和父亲坐在客厅沙发,父亲抽着烟。我去够茶几上的火,也想点一根。刚拿上,被父亲一脚踢掉了。

我喜欢易敏,她说话的声调,她穿每件衣服时所表现出的故意和本地女人十分不同的姿态。喜欢别的男人看见她在我身边时露出的眼神。但这两年她越来越焦虑,我的调职停滞不前,结婚时那个年纪持有的完美履历,已开始逐渐失去给她带来希望的价值感。我能感到她注意力的分散,无论白天夜晚,她的热情都更像前两年用剩下的。更重要的,她不想再带京京在阿克苏生活。京京该上小学了,应该去教育环境更好的地方念书,为初中去美国做准备,到时我们在美国再生一个。她姑妈在佛罗里达州。她希望我脱掉军装,先把出国的铺底资金赚出来。

目所能及,社会上掀起了创业和房产的热潮,大家除了谈钱还是谈钱。但除了在部队每天按要求做好分内事,我还有什么额外的才干和本领?也想象不到京京去美国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作为父亲,我没有把握让孩子尊重和依赖。也不相信,自己能先于孩子喜欢那里。

去年元宵,我陪易敏从长沙去宁波看她亲戚。在高铁站安检口,易敏抱着京京,看着我被带到一旁,两位安保人员过来对我进行再一轮检查。我说明身份,找出证件给他们。他们接过证件,对比端详我的本地身份证。再将证件还给我,示意我可以离开。直到列车开动,易敏才开口说话。她说到了宁波想先带京京去医院体检,每天进出超市、银行、商场、饭店这些地方的安检门,辐射会怎样影响孩子的身体?我当然明白,她并非在说体检这件事本身。以前我们还能用不相互威胁的口气谈这件事的时候,我说过很多。讲这是整个世界都在面对的两难局面,一个欧洲和半个亚洲都在被胁迫。尽管我也知道,只有不在这里生活的人才会这样谈论它的境况。易敏说,人活着为当下,而不是为了活进历史课本。

下午的阳光照耀在黑色柏油路和学校新架起的高高的钢质拒马上。一切都那么平淡无奇。不论是天山百货门前和成都街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是少见的高楼后面凋敝的小巷,都在力证自己毫无危险性。现在,这里大概是整个国家治安最为良好的地方,秩序和巨额援建资金都力图帮我们重建信心。房价看涨,基础设施不断完善,一带一路的利好消息不断传入。一部分本地人身处其间,逐渐产生倍受重视的自豪感。同时,时间紧迫,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让另一部分人心怀焦虑、孤立无助。网络新闻和街头议论左右他们的心情。让他们一会儿从沮丧冲上乐观的巅峰,转瞬又跌回谷底。

我的为人,我的生活方式,多少年来,在这个地方具备了自己脆弱的形态。这种脆弱与无能和持有何种学历、办事能力无关。我有自己的老师、同事和朋友,有常去的集市和饭馆,怎么会不习以为常?我开车经过多浪河边的凤凰广场,穿进没有半点装饰的小路,看见路旁一排一九九五年建盖的楼房正在拆除。我知道,过去的生活也已被新的洪流全部冲走,不可能为我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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