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

来源:《人民文学》作者:董夏青青责任编辑:丁杨
2018-11-14 16:31

军医叫了一瓶伊力柔雅,就着一份大盘羊肚,我俩一杯一杯地喝。他手机搁在一边,边喝边刷微信。说李参写了首诗,配了巡逻路上的一张雪景。

军医锁了屏幕,抬起头来。

他们说李参离婚,是因为那个不行了。

怎么不行了?

太久没用,再用就不好使了。

放屁。

真的。

那么多人结婚之前从来没用过。我说。

家里新买的水龙头,刚用是挺好的,但用了一段时间不用,再用不就锈住了吗?他说。

我俩干了一杯。

李参明天也上山吗?他问。

不知道,晚上你问问,走的话接上他。我说。

好。军医说。

指导员说李参办好手续了。军医说。我嗯了一声。我们举杯又碰了一下。军医把杯子搁在桌上,盯着杯里的酒,动了动身子。

喝不动了?我问他。

他摇头,还是定定地看着杯子。能喝,他说。

喝急了。他说。缓缓。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羊肚放进嘴里,很慢地咀嚼。等咽下去,他端起酒说,侯哥,敬你。我女朋友说,给你朋友打电话了,下礼拜过去实习。

好。我说。我俩碰杯。

你俩还好着呢?我问。

他喉咙里发出来一点“嗯”的声音,可能代表任何意思。

李参在山上十七年,辗转三个连队。工资在全团干部中仅次于政委。每年九月下山探家。结婚十来年,生了一个男孩,今年十一岁。年初,他妻子要求离婚。李参说,考虑到孩子还小,能不能再等两年,孩子考上大学再离。他妻子强调,必须今年。

李参办完手续从陕西老家回来那晚,我和宣保股长去阿克苏接他。回到房子,李参把他母亲做的馍和辣菜蒸上,我们喝起酒来。喝两杯,他就点上烟,三根五根地抽。李参除了抽烟,没什么爱好。话少,牌也打得不好。婚后,他的工资保障卡放在妻子手上,妻子按月给他转五百块烟钱。这回离婚,李参没有把卡要回来。过了一个夏天,李参才向团里提出补办新的工资保障卡。

他以往探家,还会按照部队作息时间起床,收拾屋子做好早餐再叫醒妻儿。妻子要买车,他就给买车。坐上车,妻子让他滚下去,他就下车步行回家。他知道妻子已开始怀着嫌恶的心情回避他,但他还在吃力地考虑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分散她的注意力。只差三年就上岸了,偏在这时一无所有。

看着军医,难免想到他费力争取的婚姻,会不会过十几年也是一场终日针对对方的讽刺挖苦。上山之前的周末晚上,参谋长给我打电话,说他在百味鱼庄安排了一桌饭,给我饯行。等人到齐了,桌前落座。参谋长开局,说这顿饭有三层意思:首先,团组干股的郭昕干事马上调往广州军区,即将大展宏图,我们要庆祝;军区总医院骨科来阿克苏代职的苏主任,马上到县医院就任,对她表示欢迎;再有是侯副参谋长即将上山代职,离开战友们一段时间,为他饯行。

百味鱼庄是乌什县以前给县委书记做菜的厨师开的,招牌是一鱼多吃,一条鱼烤半条煮半条。我们团里的饭大多也有点这个意思,一饭多请。参谋长说要吃饭的时候,就知道那顿饭不是专为我准备的。但没想到郭昕的调动真的办成了,他马上就不是九团的人,也不再是新疆人。对于他的去向,我既不感到愤恨,也不觉得嫉妒。调广州、调正营,这完全是他的风格。之所以有些不快,是因为他老四处说,再在这种地方待下去,就是对自己对家属的不负责任。同为入疆第二代的他挑明了对我们的看不上。他早已脱离现状,做好打算,喝酒时十分兴奋。我为他这样离开却无半点酸楚而感到心态陡然一变。开始反省到底自己的内心和头脑受到了怎样的桎梏,才使得无法再跨出一步?我们的家庭都是从那个起点开始的,但年纪更轻的他已遥遥走在了我的前面,马上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论自己的通达之道了。

那天晚上,参谋长在军总的苏主任面前十分活跃。郭昕大讲参谋长娶到了阿克苏最好看的汉族女人,妻子能歌善舞。参谋长则向苏主任聊起,说他当时靠一首《黑走马》的舞步赢得了当时还是地委副秘书长的老丈人的青睐。平时他去儿子的中学打篮球,必定引起轰动,他一个对五个。苏主任说她的爱人是搞网络技术的,不爱运动,搞得儿子现在对什么球也不感兴趣。参谋长说他不喜欢在房子里待着,每年要跑几十趟边防连队,各个点位的哪块石头动一下他都能看出来。每次回家,妻子会叨叨他,水龙头坏了啦、灯泡不亮了啦。他说这就很奇怪,在办公室里怎么从来没有这些事。他只好一样一样去修理,烦了就对妻子说,信用卡给你,你别糟蹋我了,糟蹋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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