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

来源:《人民文学》作者:董夏青青责任编辑:丁杨
2018-11-14 16:31

一天下午,易敏打电话来,让我马上订机票赶回去。她在电话那边说了几句就开始哭,话语不清。是京京的事。下午我从阿克苏飞到乌鲁木齐,转机再飞长沙,凌晨抵家。

易敏说,中午京京的幼儿园园长打电话给她,让她马上过去。京京在幼儿园把一个女孩推进厕所的蹲便器,摁下了水阀。老师说,京京反感任何人对她的碰触和抚摸,这个女孩之前摸了京京的头发。还有不止一个同学,因为做游戏时抱住京京或拉她的手,被京京推倒。易敏说,老师认为京京目前的表现是感觉统合失调,在儿童医院给出诊疗意见之前的这段时间,京京不适合回幼儿园上课。

易敏抱着京京从屋里出来。京京躲在男孩气的短发里的脸,警觉地绷得紧紧的。易敏投向我既讶异又悲哀的目光。少见的,没有描画过的眉毛,承担了她脸上绝大部分忧虑和虚弱的神情。

我伸出手从易敏怀里接过京京。她扭过脸问我,爸爸,你捉了几只老鼠?

我们带京京到儿童医院,在门诊楼下走了一圈,没走进去挂号便离开了。我们不愿京京在五岁的年纪,就在不打针吃药的问话中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一个特殊病人,从此满心恐惧。我们需要时间找出京京这些表现背后的原因,并已经依据新闻和个人经验开始艰难地猜测。但先默认的、最希望的原因,是我和易敏对各自的强调,环境的辗转,让京京难以辨认那些抚触动作背后的善意。我们无法再漠然相对,无法精神抖擞地假装展开各自新的生活。孤立无援,唯有彼此。

我们带京京回到阿克苏,决心先牢牢相伴。在我即将上山代职之前,易敏搬来团部家属院。在科恰里特山上的每一晚,我们仨都在视频中见面。我在连队荣誉室里将笑声一再压低,同时也知道等李参回到山上,无论身处连队哪个位置,都能听见来自另一个家庭运转时亲密的声音。

此时,我和军医躺在人武部安排的招待室。军医在旁鼾声正响。我想叫醒军医,告诉他,我和我的妻子,就是在准备分道扬镳之前,才真正认出了彼此往后的模样。但我一个字也不能提,不管我说什么,都像把失而复得的一部分又交了出去。

我会跟军医讲,等明天接上李参,可以问问他晚上怎么入睡的。军医也许会马上反问,李参怎么睡觉的?两年前,连队进科恰里特山巡逻,大雪阻路,进点位必须骑行。排长带一行六人过冰河时,冰面破裂,排长的马打滑侧摔,排长跌进冰窟,顺水而下。随行的人下马去追。透过冰层他们看见排长仰起的脸,却无法抓住他。排长手机信号不好,以前老让李参上“为你读诗”的公众号下载朗读音频。俩人边听边抽烟。自从他出事,李参每晚都会戴上迷彩作训帽睡觉。李参说排长没成家,也许没回南京的老家,还在这里逛荡。他不希望排长在夜晚的梦里叫醒他,这不文明。

如果不是他,掉下去的会不会是自己?如果掉下冰窟的是自己,有谁会追出去那样的一段距离?科恰里特山下的人都想过这个。对我来说,这些已称不上是值得多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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