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杰:沙场(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作者:丰杰责任编辑:丁杨
2018-11-14 16:54

战争不是消遣,不是一种追求冒险和赌输赢的纯粹的娱乐,也不是灵机一动的产,而是为了达到严肃的目的而采取的严肃的手段。

——《战争论》

挂掉参谋长那个震耳欲聋还带着蒜蓉味唾沫星子的电话之后,砺剑营营长曹满江开始相信他媳妇潇潇雨关于本命年的说法了,他几乎有点后悔没听她劝告把两条红内裤带过来。

“胡凭栏!”营长吼道。

“到!”二连长的声音从三百米外的旱厕传来,隔着薄薄的防沙网,曹满江隐约看见这个年轻的中尉毛毛糙糙地提起裤子跑了出来。

“营长,您找我?”

“你们连咋回事?!不知道卫星临空要规避吗?”

“规避了啊!”二连长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

“那这是啥?!”营长指着营指挥车上的显示屏,上面是蓝军无人机航拍的画面。浩瀚的扎木格沙漠一片枯黄,几个小土包杂乱地堆砌在画面中央,如果不是其中一个边缘露出两道清晰的车辙,估计二郎神也不知道这小土包下面隐匿着足以摧毁一座城市的三枚东风导弹。

“营长——”

“导调组来电话了,判定这一架暴露并遭敌火力打击。那啥,你让那个架的大爷们别忙活了,该警戒警戒,该帮厨帮厨,该打扫卫生打扫卫生,然后就等着看着别人打弹吧。”

“营长——”二连长的声音带着哭腔。

“叫我有卵用,我又不是导调组,我又没有生杀大权,”营长骂道,“刚下火车就被干掉一架,扎下营又被干掉一架,千里迢迢从南边赶来,是来打仗的还是来野营的?照你这节奏用不了两天就剩你一个光杆司令了。到时候别让我给你下命令,腰上挎着枪呢,一枪崩了自己算逑。”

“是!”二连长示威一般地吼道。

训完二连长,曹满江走出帐篷,从迷彩袖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黄芙”——过去营长是喜欢抽“蓝芙”的,自从潇潇雨怀上二胎后,他便主动把烟降低了两个档次,相当于一天省下四块尿片——自闺女月月出生后,他和潇潇雨便喜欢用尿片作为开支计量单位,比如一根油条是半块尿片,一杯酸奶是一块尿片,一箱九十二号汽油是一百二十五块尿片,每月房贷是一千八百四十四块尿片……想起潇潇雨那隆起如行军锅的肚子,想起出征西北前自己把粗粝的手掌放在她那细嫩到几乎透明、静脉血管清晰可辨的肚皮上,感受到的那种迟缓、混沌却充满力量的胎动,营长的心情变得稍稍好点——他猜测并期望这胎是个儿子,儿子才适合接替他的军旅人生嘛。他把手伸进迷彩裤兜,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机,想给老婆和闺女打个电话。裤兜是空的,因为安全保密的要求,手机早就交给文书统一保管了。即使拿在手里,也不会有信号。

这是一片浩瀚的沙海。在他们来之前,在他们走之后,没有人烟,没有色彩,除了枝干纠结的胡杨和野蛮生长的梭梭,以及偶尔露头的像新兵蛋子一样呆愣的蜥蜴,这里甚至连生命的迹象都没有。他们来了,开着导弹车、指挥车、平头柴油卡车、猛士吉普车、炊事挂车、救护车还有加油车等各种车辆闯进沙漠,如同一群闯入得克萨斯州的牛仔。数千人分成十多个方阵在方圆百公里的范围内安营扎寨,先是支起一顶顶帐篷,然后在沙地里掘开一个个掩体和地堡,再盖上防沙网和迷彩伪装网,架设好通信设施,部署上警戒力量,一支营级规模的导弹部队就算是驻扎下来了。

营长曹满江知道,他们不是来野营而是来“打仗”的,安营扎寨只能算得上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甚至连第一步都算不上。

五天前,搭载他们上百人和十多辆车的军列抵达西北一个名称古怪的小站,正当他们大摇大摆从平板车上卸载装备时,一枚发烟手雷从站台旁边破败的仓库里扔了出来,精准地落在第一辆导弹车上。一瞬间,所有人都定在那里,呆滞地看着那枚嗞嗞冒烟的手雷,如同第一次下厨便烧着了锅的新媳妇。

营长反应过来,吼道:“有敌情,注意隐蔽,警戒组上!”

旅配属在砺剑营的警戒组这才慌慌张张地端起九五式自动步枪,组成搜索队形向仓库前进。他们既没有戴头盔,也没有穿防弹服,枪里连空包弹也没有,甚至连塞住枪管防沙的卫生纸都没有拔掉。

营长实在不忍看了,下了第二道命令:“一连护卫装备,处理发烟手雷,二连搜索附近。”

偷袭者早已不知去向,二连在车站附近的隐蔽处找到了两个摄像头。这是包括营长在内的所有人不曾经历过的“课目”。作为唯一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军种,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战略导弹部队的军人们手握国之重器,他们的唯一使命便是在国家领土、主权和安全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把装载核弹头和常规弹头的导弹精准地打出去。所以他们在乎的只有一条,能否将导弹打上天并精准地送达世界上任何一个他们瞄准了的角落。幸运也不幸的是,长久以来,天下太平,即使有低烈度、小规模的地区冲突,也轮不到他们上阵。英雄无用武之地带来了懈怠和盲目,他们找不到敌人。

营长后来才知道,他们不是第一支被“虐”的部队,有一支部队,刚从铁路上卸载就被一锅端了,一番跳脚骂娘后又灰溜溜重新把车开上军列,五天五夜原路返回南方,他们连沙漠都没见到就终结了此次参加演习的资格。

早就听说了总部组建了一支代号“磨刀石”的蓝军团,包括营长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不过是把过家家游戏增加了一个角色,演习课目照样设置,“敌情”“特情”照样处理,跟月月玩的“打地鼠”游戏一般,来一个打一个就行,最后成败关键还是看导弹能不能打出去——他们过去经历的多了。

下马威当量很足。导调组判定,一架导弹遭袭损失,警戒分队十二人阵亡。营长忍住骂娘和抽自己耳光的冲动,让损失的那架导弹的操作号手全部转岗担任警戒任务。他们被要求枪弹结合不离身,二十四小时穿戴防弹衣和头盔,连上厕所都不允许取下来,这既是严酷生存条件下的必备武装,也是一种惩戒,一种杀鸡给猴看。下火车后,他们一路经历了无人机低空侦察、穿越核生化污染、道路被毁等名目繁多且远不止纸上谈兵的“课目”,费尽周章才抵达沙漠里的预定地域。

夕阳西下,走在沙漠里的营长曹满江感到自己被一股广袤的苍茫的亘古的气氛包裹着,他想起了那句有名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也想起了那句更有名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诗词是个好东西,他想。当年语文老师易梦朗诵辛弃疾的《破阵子》时,那沉郁顿挫的声音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这是何等的豪壮和恣肆!“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这是何等的畅快与精彩!营长曹满江幻想自己是一名饱经沙场的将军,跨着的卢马手持偃月刀带着骁勇的骑兵驰骋在漠北的荒原,黄沙漫卷,遮天蔽日……远处一辆猛士吉普车扬起漫天的沙尘向自己开了过来。营长的身体稍稍颤栗了一下。他整了整自己的迷彩服。

作训参谋带来了前指(前进指挥所)下达的命令:明天下午七时至九时,组织你营所属全部导弹向东部预定目标进行集火突击,每枚导弹间隔十秒,发射准确时间由前指另行下达。

“是!”营长曹满江向这位戴着眼镜的斯文上尉敬了个礼,然后赔着笑脸说,“领导,我们的情况您是掌握的,我们已经损失了两个架,现在全营一共就六枚弹了……”

参谋打断他的话:“所以,千万提高警惕,别再有任何损失了。”

“是!明白。”营长曹满江还准备表个态,说句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之类的话,参谋已经带着他的吉普车绝尘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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