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楼顶上的下士

来源:《解放军文艺》作者:王凯责任编辑:丁杨
2018-11-14 11:47

基地缩编是在秋天,司令部警卫连和通信连合并成了一个警通连。刚上任的连长和指导员彼此都挺客气,仅是新连队第一次晚点名由谁来组织这件事就相互谦让了好半天,让来让去,最终还是资历相对老些的指导员一拍大腿,带着点儿勉为其难的意思接下了这事。

指导员很重视自己在全连官兵面前这第一次亮相,特地理了发、刮了脸、擦了皮鞋、熨了军装,又在军容镜前照过几个来回,镜子诚实地默认他确是一位年轻又帅气的空军上尉。在笔记本上详尽列出晚点名将要讲到的工作条目之后,指导员再次拿起新连队的花名册,并轻声读出每个人的名字。这很重要。刚上军校时,同宿舍一个广西的覃姓同学被他念成了“谭”。按说这算不上个事,除了字典,谁也没法认识所有的字,何况这字本来就是两音。但指导员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不容忍军装上的一个线头和饭碗里的一粒剩饭,于是那个念错的字便成了个小溃疡,时不时就发作一下,至今未能痊愈。其实他有些苛责自己。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连队主官了,即便花名册里真的蹦出个把生僻字,他也可以跳过去不点。三年警卫连指导员当下来,他很清楚这类小花招。他只要径直点完剩下的名字,接着漫不经心地问一句“还有谁没点到吗”,没点到的兵自然会打报告。这时他再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问题便消弭于无形。问题是他不想这么做。他不喜欢这种小聪明。他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才二十七岁,眼睛闪闪发亮,略有些突出的下巴线条清晰硬朗,明显拥有坚定的意志和远大的理想。

值班排长整队报告完毕,指导员大步走到队列指挥位置,开始照着手里的花名册清点人员。被点到的人会立刻响亮地答一声“到”,这种在命令—服从关系中生成的唱和或者呼应类似枪起靶落,很快就让指导员沉浸在快速准确的节奏中并受到感动。这种毛茸茸的感触无法示人却真实存在:刀削斧劈般的被子、朝阳里齐整的队列、被手掌磨亮的单杠、枪库里新上了油的一整排步枪……连队里的这类事物总是能够令他感动,而他也常常会在这种感动中体会到生活的意义。

遗憾的是,今天这种感觉没能正常地持续下去——他遇上了一个哑弹般突然失去回应的名字。通常情况下,不参加晚点名的执勤人员会有班排长替代回答“上哨”或者“值班”,可这个名字点过后,换来的却是一片沉默。

也许这个兵走神了,指导员想。于是又点了一次,却依然无人应答。

姜仆射!指导员点了第三次,却仍像扔进无底洞的石头,毫无声息。他脸上现出一丝疑惑,接着听到队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低笑声。指导员来自警卫连,而警卫连向来以管理严、纪律好、作风硬著称,敢在队列里发笑的肯定是通信连过来的那帮老兵。他们为什么笑?肯定因为他们知道点儿什么而自己却不知道,信息的不对等造成的压力迫使指导员抬高了嗓门。姜仆射去哪里了?请假了没有?

报告!队列后方竖起一条胳膊,指导员,我叫姜仆射,不叫姜仆射,那个字不念发射的射,念树叶的叶。

年轻的指导员听见涌上头的血像热油一样嗞嗞作响。他立刻意识到,又一个神仙出现了。说起来,“神仙”只是一个定义模糊的称谓,在基地的话语系统中,它的近义词还有二球、瓷锤、苕头、愣[屁] [从]、癫仔之类,此外还有更多的叫法过于粗俗不便列举。无论如何,对在连队待过的人来说有一点十分确定,那就是任何一个连队至少拥有一个神仙,没有神仙的连队就像没有缺点的人类一样是不存在的。以此类推,当两个连队合并时,意味着新连队起码会拥有两个神仙。基于普遍的观念,判定神仙的主要标准都是脑袋有问题,而军队往往习惯把有关脑袋的问题都归咎于思想问题,最要命的在于思想问题恰好属于政治主官的职责范围,这不能不让指导员感到警惕。他想起了李金贵。原警卫连炊事班的李金贵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令他寝食难安,好在经过三年的不懈努力,头大如斗、食量如牛、嘴暴黄牙、目露凶光、走路总是先迈右脚的李金贵早已走下神坛,不太像从前那样为害人间了。

但对于这个斜刺里杀出来的姜仆射,指导员却知之甚少。花名册显示姜仆射生于一九七七年,一九九五年底入伍,今年二十一岁,第三年兵,空军下士军衔,共青团员。不过这说明不了什么,这一切信息都是自然的、外在的,无法用来评估一个可能存在问题的脑袋。指导员站在队列前飞快地思索了一下。姜仆射的沉默和辩白跟扔向主席台的鞋子和鸡蛋一样缺乏最起码的教养,在严肃正规又等级森严的军营当中,这一点尤其不可容忍。好在指导员是个经验丰富、心胸开阔的连队主官,他觉得神仙的出现并非有弊无利。戏剧性的事件往往令人印象深刻,而他必须要担当起剧中的主角。眼下姜仆射给他出了难题,但何尝不是提供了一个展示自己的契机呢?他清楚连队的规则和秘密。他已经平静下来了。

为什么不能念发射的射呢?指导员把质问隐藏在商榷的口吻中,多音字好像只在特定的词汇里才使用特定的读音吧?像报仇的仇只有作为姓氏的时候才念“球”,绿色的绿只有说到鸭绿江、说到绿林好汉才念“录”,对不对?

是。但是仆射也是特定的词汇。那个声音犹豫了一下说,这是古代的一种官职,相当于宰相。

好了好了不要笑了。指导员摆摆手,等待涟漪般的笑声过去,我好歹也读过四年本科,对仆射是个什么东西略有所知,这个就不用你费心教我了。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词加上你的姓,它就不再是专有名词了。说到北京,大家都知道那是祖国的首都,但如果一个人叫李北京,那它就只代表这个人而不代表首都了,我的意思说清楚了吧?

话说回来,指导员停顿几秒,确定没再听到异议后又说,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想怎么叫都行,这点我尊重你。姜仆射,树叶的叶,没错吧?不过呢,也请你尊重我,遵守队列纪律。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咱们是新组建的连队,更要强调这一点。这一点我不针对哪个人,而是对全体同志的要求,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队列里爆发出响亮的回答,这么大的音量足以说明大家已经看到并认可了自己化解危机的能力,指导员对此感到满意。即使他不确定其中是否有姜仆射的声音,但他确定自己是个无神论者。所以点完名,他让文书叫来了姜仆射。

小姜,你有什么心事吗?指导员很和气,还是对我个人有什么意见?

没有呀,怎么会?姜仆射的两只眼睛透过泛着绿光的镜片挺惊讶地看过来,我就是想着我的名字不是那样读的,所以就说了一下。

嗯,我想也是。指导员说,有问题就提出来,这很好。不过有时候还是要区分一下场合。比方说,基地首长正在给我们开会讲话,不小心说错了一个字,我能马上站起来说,首长,您念得不对!这样显然不合适,对不对?但如果我散会以后单独给首长提醒一下,那效果可就大不一样了,你说呢?

理论上是这样。姜仆射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认为散会以后也不会有人去提醒首长的,所以首长下次肯定还得念错。

你很聪明,我看出来了。指导员愣了一下,面前这个额头窄小颧骨突出嘴唇起皮戴一副银色金属框眼镜的小个子下士让他略感不适,仿佛看到洗漱间置物架上一个没有摆放整齐的脸盆。但他还是微笑起来,我房间的门永远都向每个同志敞开,有什么想法随时都可以找我谈,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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