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楼顶上的下士

来源:《解放军文艺》作者:王凯责任编辑:丁杨
2018-11-14 11:47

指导员清楚地记得基地政委找他和连长谈话时的情形。政委亲自找一个新组建连队的主官谈话,而且还谈了一个多钟头,这在指导员的印象里绝无仅有。他猜想这跟政委多年前也曾在警卫连当过指导员有关。政委说,合编容易合心难,只有真正做到合心,连队才能合力向前。政委的话尽管是对着他和连长一起说的,但指导员却认定这番话本质上是说给自己听的。毕竟合并前几个月,连长才从通信科参谋改任通信连连长,而他却已是全基地排得上号的优秀指导员了。谈话结束时政委笑着说,工作要干,对象也要找,他希望基地的年轻同志都能事业爱情双丰收。政委才四十三岁,正师职大校都干了快两年,指导员一直视他为偶像。偶像的接见让指导员十分感动。他代表连长表态时浑身发热,他说请首长放心,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他和连长也要把新连队带出个样子来,绝不辜负首长的关怀和期望。政委微笑着点头,亲自起身把他们送到了办公室门口,并与他们亲切握手告别。

政委说的没错,人搬到一栋营房里容易,真要把心拢到一块儿就难了。通信排玩的是技术,台站分散,人也懒散,而且老兵居多,根本瞧不起警卫排那帮理着小平头只会站哨的生瓜蛋子。警卫排的兵自然也看不惯通信排那帮一天到晚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兵油子样儿。一口锅里吃了好久的饭,两边还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连长搞专业没得说,可带兵这方面还得靠指导员撑着。指导员在支委会上反复强调要加强团结。他说,团结就是水泥,不团结就是稀泥,而稀泥是糊不上墙的。他要求饭前一支歌只唱《团结就是力量》,哪怕听得他自己都两耳冒风也还是要唱。接着又在全连范围内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要求原先分属两个连队的战士互相结对子。没料到一对一的名单还没宣布呢,李金贵在食堂分菜时跟通信排领菜的兵一句话没说对,挥起大铁勺,电话班一个四川兵的耳朵便划出一条口子。警卫排的兵都知道李金贵学过武,练过铁头罗汉功,当初新兵下连队时有老兵想欺负他,他跑到垃圾堆捡回个啤酒瓶子,在众人面前大叫一声,闭上眼往自个儿脑袋上狠命一磕,瓶子立马碎了一地。老兵们见状,纷纷转头找别的新兵欺负去了。不过通信排的老兵们对李金贵身怀绝技的情况不太了解,见自己人被打出了血,二话不说一拥而上,将李金贵摁倒在饭堂油腻腻的水泥地上,又找来内裹四根细钢丝的电话被覆线捆个结实,抬上三轮车拉到猪圈,喊着“一、二,走”的号子把他扔了进去。李金贵糊了一身猪屎不说,还差点被刚生下八个猪仔的老母猪咬上一口。警卫排的兵都认为身怀绝技的李金贵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通信排那边肯定得血流成河,这样一想,大家都像看了周润发的电影似的兴奋异常。这下连长都有点紧张了,跑来找指导员让他赶紧想想办法制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好在指导员十分沉稳,把李金贵和其他当事人叫去谈了一次话,等他们从连部出来,一个个都笑嘻嘻的,李金贵和那个四川兵还互相发了一根烟,这一幕不免让大家有点失望,可同时又不得不佩服指导员的确是一把带兵的好手。

为了缓和气氛增进感情,两个主官碰了碰头,又组织了一次趣味运动会。这个倒好玩。托乒乓球跑呀,三人四足呀,自行车慢骑呀,跳山羊呀,抢板凳呀,扔飞镖呀,诸如此类,跟玩游戏差不多,傻子上来也能比画两下。指导员还专门派司务长去县城批发了一纸箱洗发水、香皂和牙膏当奖品,可是大家闹哄一番领走奖品,又开始井水不犯河水了。

工作局面打不开,弄得指导员很焦虑。他其实也可以不焦虑。连队主官任期四年,他已经干了三年,坚持到明年底就可以提升走人。更重要的是他干得出色,在全基地几十个指导员里头非常显眼,政治部的几个科长都琢磨着要把他弄到自己手下,据说有的科长已经提前找到政治部主任把他给预订了。指导员心里比较倾向于去干部科。干部科出干部,须知基地政委早年就当过干部科长。但就算去组织科或者宣传科,他肯定也会好好干。他相信事在人为。毕业分到基地这几年,他干过技术员、排长、副连长和指导员,每个岗位都表现出色。相比之下,很多连队主官就差多了。像通信连原来的指导员,不带脏字儿就不会说话,战士探个家入个党都得送礼,天天让司务长往家送鸡送鱼,名声坏得要命,所以这次合并他就没纳编,目前正在家待着等转业呢。指导员绝对不会拿自己去和这种人比。他希望自己在最后一年任期内把新连队带出模样,他希望临走时全体官兵都依依不舍,他希望给政委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他给自己定下了那么多美好的目标,所以他没法不焦虑。

趣味运动会结束没几天,机关通知各单位上报家庭困难官兵名单,要根据情况发放一定的困难补助,少则一百元,特殊困难甚至能达到五百元,而指导员每月工资也才六百八十元。名单还没统计好,李金贵跑来了。他告诉指导员,前段时间老家遭了水灾,十二亩麦子颗粒无收,家里快揭不开锅了。还说他四年义务兵马上当满,年底就得复员回家,恳请指导员给他申报五百元的特困补助,好让他愉快地踏上返乡的列车。

不愉快你也得给我踏上返乡的列车,这可由不了你。指导员对李金贵没什么好气,你家不是在邯郸吗?属于风调雨顺的华北平原,报纸和电视上没说过你们那里受灾了啊。哪条河发洪水把你家地给淹了?指导员抬头看着墙上的中国地图,来,你过来给我指指。

我也说不清楚。李金贵眨眨眼不动弹,反正我爸信里说水淹得厉害。

那行,叫你们村党支部开个证明,把受灾面积、经济损失之类写清楚,盖上公章寄过来,我拿着证明再上报。

这怕不行。支书兜里一天到晚别着两根钢笔,硬说我家院墙占了人家宅基地,我爸把他大牙都打掉两个,你说支书咋肯给开这证明?李金贵想了想,指导员你就给我申请一下呗,这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吗?

就是因为一句话的事,我才不能随便说。指导员说,你在基地不还有老乡吗?我先找你们同村的老乡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不用这么麻烦了吧,指导员。那给我申请个两百总行吧,实在不行就一百。李金贵挠挠耳朵,一百块总能申请到吧。上回我痔疮犯了都是我自己买的药,也没人给报。下次再犯了我也不自己花钱了,我请病假躺着去。

一天到晚把个痔疮挂在嘴上,你不嫌埋汰啊?指导员瞪一眼李金贵,行了行了,我给你试试吧。不过能不能批下来我可说了不算。指导员在本子上记了一笔又说,还有,复员前这段时间都要好好工作,别忘了你才入党没几天,少给我稀里马哈的,听到没有?

李金贵晃着能碎酒瓶的大脑袋高高兴兴地走了。指导员摇摇头,想到李金贵马上就要复员回家,心情又好了些,便开始看各班报上来的申请补助名单。这名单平常人看不出多少名堂,指导员看就不一样了。看完一遍,他马上发现了有价值的线索。

电台班副班长王军:父母务农,体弱多病,弟弟辍学打工,妹妹刚刚考上大学无钱交学费,特申请困难补助二百元。

指导员把王军这条情况抄在工作笔记上,然后去了连长宿舍。连长眨巴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指导员在说什么,显然,他对王军的情况一无所知。

其实炊事班的李金贵家里受灾也很严重,但我考虑了,几亩麦子肯定不能跟一个农村孩子的前途相比。指导员说,再说咱们现在是一个连队,是一家人,哪怕全连只有一个特困补助名额,那也应该是王军的。

那是那是。连长放下手里的程控交换机教程,你是书记,我听你的。

但补助也还只是杯水车薪,我想在全连范围内开展一个爱心捐款活动,大家自愿参加,数额不限。指导员说,一方面能帮王军解决一点困难,更重要的是能让大家在献爱心的过程中增进感情,你觉得怎么样?

连长一脑袋绝缘的通信线缆,闪不出这样的火花,当然说好。晚点名时,指导员就把这事讲了一下。可能是大家从未给身边的战友捐过款,队列里一对对眼睛睁得很大,听得都很认真。指导员又有点感动了。他心里涌动着热情。他相信事物蕴含的意义。他感到异常充实。

为了更好地发动积极性,指导员带头捐款,干部们跟进,各班接着也行动起来。指导员本打算捐一百,又担心给连长和其他干部带来负担(毕竟好几个干部家属都没工作,经济也不宽裕),最后决定捐五十。中间王军来找过指导员一次,脸红扑扑地说自己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申请补助,申请不到也没关系,但万没想到连队会为他捐款,这让他觉得很有压力。

这个你不用想太多。连队里我就是你们的兄长,你们有困难,做兄长的不操心谁操心?指导员拍拍王军的肩膀,个人的事交给组织来解决,你踏实干工作就对了,好不好?

一席话说得王军眼泪直打转转。他后退一步立正,向指导员认真敬了个礼,抹着泪出了连部。指导员自己也没想到王军反应会这么强烈,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了。然而感动终归是好事,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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