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楼顶上的下士

来源:《解放军文艺》作者:王凯责任编辑:丁杨
2018-11-14 11:47

指导员拿着连部文书用铅笔和直尺画好的捐款表格,对文书手写的阿拉伯数字赞不绝口。他现在对通信排的专业特点了解得越来越多了,知道只有受过严格的无线电报务训练,才能写出如此统一又美观的数字。他也知道了两百门人工总机的工作原理,知道了机台塞绳和扳键的使用方法,知道了无线电报务员用电键发出嘀嗒声的长短,知道了什么叫压码抄报,知道了什么叫单边带电台,并对卫星数据小站的286计算机终端和五笔字型输入法产生了兴趣。但作为专做人的工作的政治指导员,他最关心最敏感的依然是人。所以文书画的表格他头一眼看完十分满意,再看一眼又不满意了。

你看你看,还是粗心了吧?指导员瞅一眼文书,姜仆射呢?全连的人都写上了,你就给我漏掉一个姜仆射。

我是想把他写上,问题是他没捐钱呀。文书是通信连过来的老兵,向来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但脑瓜子很灵光,连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没他不知道的,我问过他了,他说不捐。我问为啥,他说反正不捐。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就不好说啥了。

他跟王军难道不是一个车皮拉来的老乡吗?指导员想了想,他俩是不是有过啥矛盾?

这个应该没有。文书说,老姜人家那是准备得道成仙的,天天窝在机房,没事就给杂志边边上印的那些笔友写信,要不就是拿本书在楼顶上晃悠来晃悠去。他都不和别人来往,就是想跟他有矛盾也矛不上啊。

指导员拿起捐款名单又看了一阵,戴上帽子去了办公楼。连里的通信台站都设在“凸”字形的办公楼内,总机在一楼西头,电台在四楼中间,四楼顶上的突出部分严格意义上并不能算作一层楼,当初只是一个用来放置水箱的大房间,中间用一堵墙隔出了卫星数据小站的机房。指导员上任以来,每天都会不定时去警卫哨位和通信台站转一圈,已经非常熟悉了。他从生锈的水箱旁边走过,推开了机房的门。

指导员请坐,我这接个电报。坐在电脑终端前的姜仆射转头打个招呼,又飞快地敲打起键盘。蓝色的终端屏幕上吐出一串串绿字,最后啪一个回车,旁边的针式打印机咕叽一声,开始在带孔打印纸上打出四个一组的一行行阿拉伯数字。

刺啦刺啦的打印噪音绵延刺耳,构不成一个良好的谈话环境。指导员只好站在姜仆射身后,做出饶有兴趣的样子看了一会儿。九针打印机速度实在太慢,让人很不耐烦,他只好坐在墙边的值班床上,看着保密机上一闪一闪的绿色指示灯发愣。终于等到安静下来,姜仆射开始沿着打印纸折线小心翼翼地往下撕电报。

搞好了?

好了。

嗯,知道我为什么上来找你吗?

不知道。姜仆射摇头,指导员,我得先把电报送下去,机要科等着译呢。

一会儿再送也不影响吧。指导员愣了一下,不差这几分钟。

不行的,这是特急报,要求即收即送即译即传。姜仆射把手里的电报冲指导员晃晃,一分钟也不能耽误。

什么一分钟也不能耽误,我就让你晚送十分钟又怎么样?指导员心里噗地冒出一个小火苗。这不对。他赶紧把它揿灭了。他不能这么说。他是来找战士谈心而非训话的。他要讲究方式方法。特别是对姜仆射这样的兵。更何况送电报并没错。

他尽力抚平内心的不快,像用装着开水的大茶缸熨平军装的褶皱。即便是李金贵,也不敢这样同自己说话。但他还是摆摆手放走了姜仆射,因为他相信一个心胸开阔的军官才会前途远大。他看着窗外巨大的光亮,感觉机房未免过于狭小,忍不住拉开窗边的小铁门走了出去。宽大的楼顶平台大概有几百平方米,覆盖一层黑色的沥青,平台中央是白色的锅状卫星接收天线,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什么了。指导员站在楼顶上眺望了一会儿远处的雪峰,觉得好些了。

姜仆射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还给指导员沏了一杯茶。指导员坐下来准备和他拉拉家常。对指导员而言,拉家常绝不是随意的行为,他总会提前做些功课。这段时间他确实没再找过姜仆射,但并不代表他不关注姜仆射。他每次上数据站检查时,姜仆射都在看书,指导员留心观察了一下,大多是历史书,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杂志。指导员专门找到宣保科干事,查了姜仆射在基地图书馆的借阅记录。记录显示姜仆射从两年前开始,几乎每周都会借书,一次三四本,算下来起码借过三四百本。这么多书,指导员不可能都看一遍,他认为姜仆射也不可能全都看过。不过他发现范文澜的一套《中国通史简编》姜仆射先后借过两次,时间间隔一年。指导员便把这书借了回来。书页发黄,又是繁体竖排,总会看错行,十分别扭,即使这样,他也硬是把这套书翻了一遍。姜仆射的确不讨人喜欢,他想,但自己跟其他连队主官的不同就在于他不会知难而退。他要像改变或者挽救李金贵那样改变或者挽救姜仆射。他要对连里的战士们负责。他决不放弃任何一个人。他是为了战士们好,他始终坚信这一点。

一旦聊起来,指导员就发现辛苦白费了。他想谈谈脉络分明天下一统的秦汉或者唐宋,可姜仆射显然对四分五裂乱七八糟的黑暗时代更感兴趣。看着姜仆射两眼放光地说起魏晋南北朝,指导员知道该换个话题了。

我发现你不太喜欢集体活动,对吧?指导员说,上次搞趣味运动会搞了三天,你就没报名参加。

我不太会玩,也不怎么喜欢,硬掺和没啥意思。姜仆射说,其实值班更适合我。一个人待着,感觉内心比较平静。

人总归是要在群体里生活的,一个人待一阵可以,但你不可能永远一个人待着。指导员说,你还是要和大家多接触,接触多了就会看到别人的长处,就会找到与人交往的乐趣了。

我也接触啊。姜仆射拉开抽屉。指导员一瞅,满当当的都是信,还用皮筋一沓沓地捆着,码放得很整齐,我有很多笔友,平时写信交流,也很有意思。

我是说连里的战友,他们就在你身边,随时可以交流,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指导员说,再说了,社会上的人可比连里的战友复杂多了,你未必真正了解他们。

也许吧。不过连队的战友并不是由我选择的,它只是一种随机的安排。姜仆射关上抽屉,当然了,笔友有好多也谈不来,谈不来那就不联系好了,反正现在我联系的都是比较有共同语言的。

都是女孩子吧?指导员盯着姜仆射。

也不全是。姜仆射脸红了一下,而且我们交流的都是读书体会。

我知道。我在军校里也交过笔友,不过后来觉得没什么意思,就都不联系了。指导员笑笑,老写信也会烦的。

也不会天天写,有时候很久才写。姜仆射说,其实我最喜欢的就是每次跟上面台站联络完以后,在楼顶上看看书,走一走。

我刚才上去看了看,楼顶上也没啥。

我倒觉得很有意思。姜仆射看看窗外,这个角度挺独特的,基地大院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地方了。远处的风景一年四季都很美,像夏天的时候,院子里树是绿的,那边的龙头山顶还有雪,特别好。而且阳光灿烂,视野开阔,我在上面走的时候就老有种奇特的感觉,好像自己站在山顶上,机房就成了竹林里的茅草屋,然后自己的心就放空了,就没有局限了,特别轻盈,特别自由。姜仆射说着挺直了身子,好像马上又要起身跑到平台上去似的,反正我特别喜欢这种感觉。

指导员也向窗外看了几秒,天线是金属的,楼顶是水泥的。他明白了,姜仆射是个比李金贵更神的神仙。他心里沉一下。他准备进入正题了。

对了,正好想起件事。指导员转回头,你跟王军是一个村的老乡吧?

是呀。姜仆射像个正在看动画片却突然被大人关掉了电视的小孩,呆了一阵才说,指导员,你是想问我为啥没捐款吧?

也倒不是专门问,就是忽然想起来了。指导员端起杯子喝口水,捐不捐倒没关系,反正我说过是自愿,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按说你最该捐的啊,全连近百号人,不就你们两个老乡吗?

是,他家和我家前后就隔一条路。姜仆射说,其实他爸很能干的,在村里开个小卖部,经营得也好,平时再倒腾点药材,在我们那里算是小康之家了。主要是他弟弟不成器,初中没念完就在社会上浪荡,后来吸上了毒品,戒毒所去过好几回,把家都败完了,还是照吸不误,最后一次出来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到现在好像也没下落。

所以他妹妹才上不起大学吧。指导员提醒说,他弟弟的错误,不应该让他妹妹来承担。

问题是王军他妹子并没有考上大学呀。姜仆射说,他妹子和我弟是同学,我弟今年考上西南政法了,他妹报了地区师专没考上,他爸妈让他妹子复读,他妹子不肯,非要自费去西安上一个民办学校,他爸妈不想给出这个钱,我弟来信说当时闹得还挺厉害,村支书都去他家做工作了。商量到最后,还是让他妹子再复读一年。要是她真考上大学,我再怎么也会捐一点。像现在这样,我就感觉没必要捐了。

越是这样,你才越应该捐啊!指导员无法理解姜仆射的逻辑,你知道全连就你一个没捐吗?

是吗?我还以为不止我一个呢。姜仆射发一下呆,噢,不过也对,可能只有我比较知道他家的情况。

好吧。不想捐也不勉强,不过这事就不要往外说了。指导员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停了半晌才开口,不管怎么说,这次捐款大家积极性很高,确实也增进了战友之间的感情,你说呢?

大家捐款是挺好,姜仆射停了停说,不过我觉得也不见得每个人都要捐,有的人捐,有的人不捐,其实也挺正常的。

我觉得这并不正常。指导员盯着姜仆射,大家一起捐款,不正好体现了全连同志共同的情感和意志吗?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样的状态难道不好吗?

好,挺好的。姜仆射小声说完,便不再吱声了。指导员本想就此话题再说下去,可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便起身离开了数据站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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