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楼顶上的下士

来源:《解放军文艺》作者:王凯责任编辑:丁杨
2018-11-14 11:47

老兵复员前几天,困难补助批下来了。指导员把王军叫到连部狠批了一顿,硬是把王军给批哭了。等他哭完,指导员又把装着五百元特困补助金的信封递给他。王军红着眼睛不敢伸手,直到指导员再次板起脸,他才赶紧接了过去。

我找你们村支书了解过了,所有的情况我都一清二楚。把自己的领导当蠢人,这就是你最蠢的地方。指导员倒不是虚张声势,他真的跑到县城邮局给王军老家村支书挂了个长途电话。不会再有哪个指导员像自己这么认真了,话说回来,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能认识到错误,我还是很欣慰。而且支书也说了,你家里确实有困难,所以这补助还是要发给你。钱你尽快寄回家去,回头把邮局的汇款存根拿来我检查,明白没有?

明白了,谢谢指导员!王军哽咽着,指导员,我向您保证,我一定好好工作好好表现,绝不辜负您的教导!

王军的话和指导员设想的比较一致,这让指导员心里多少舒服了些。他本来已经跟宣传科的新闻干事说好了,要把这事弄篇报道在报纸上发一下。政委找他谈话时专门讲过,工作这东西,要么不干,要干就要干到极致。但跟姜仆射聊过以后,他决定不搞了。他不是沽名钓誉之人。他向来只信奉真抓实干。他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再说,捐款的事不用他专门去说,基地首长也会知道,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接下来,指导员开始准备老兵复退前的一大堆工作。有三年指导员经验垫底,这个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不过有的事依然挺让人挠头。比如李金贵,也不知他哪根筋又短路了,拿到一百元困难补助还不满意,那天晚上熄灯前,突然跑来找指导员要求留队。要不是指导员正坐在床沿泡脚,真有可能一脚把李金贵踹出门去。

你晚上吃多了吧?指导员瞪着他,全连就一个超期服役的名额,已经定了电话班的牛小林,民主测评早搞完了,留队名单都定了,我开会都宣布过了,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李金贵小眼睛一闪一闪,问题是我爸不叫我回家,非叫我在部队转个志愿兵接着干。

你爸不叫你回家?你爸是司令员还是政委啊?指导员拼命压着火,人家牛小林第二年就入党当班长,全基地的电话线路都是人家负责维修保障,收放线比赛军区空军第一名,年年优秀士兵还立过三等功,这才超期留队。就算这样,明年底能不能转成志愿兵还两说呢!你呢?你干啥了?你说来我听听?

我也没少干呀。烧火切菜揉馒头我啥没干过?李金贵不服气,要不是我,牛小林头几年就饿死个球了,哪轮得到他在这里牛X。别闹了好吧,赶紧回去睡觉!

我不闹,你让我留队我肯定不闹。李金贵说,我一直跟着你干,连里我就听你一个人的,人家都知道我是你的人。

你说话给我注意点!指导员一拍床头柜,什么你的人我的人,我在连里没有任何私人关系!你别给我搞那些乱七八糟的江湖习气!我就是那么一说嘛,反正我知道指导员你关心我,这总没错吧?李金贵赔着笑,留队的事你帮我找找关系,肯定能行的。好啊,你等着吧。指导员从盆里拿出水淋淋的脚丫子开始擦,擦完了又开始剪趾甲,剪完了趾甲才抬头看看站在桌边的李金贵,你等着我当上基地政委再说吧。

指导员知道李金贵该走了,李金贵果然就走了。睡一觉起来,地球还在正常运转,指导员放心了。接下来几天,连队门前搭起了大红的充气彩门,老兵们每人拿到了一本精美的军旅相册,门外路边每棵树上都贴满了欢送老兵的标语,全是爱好书法的指导员亲笔在彩纸上一条条写好的。来连队检查老兵复退工作的基地政委很是夸赞了一番指导员的书法,又说警通连的欢送老兵氛围是全基地最热烈最浓厚的,要求基地机关直属连队的主官都要来警通连学习取经。

政委的表扬让指导员很受鼓舞。复员会餐前,指导员发表了热情洋溢又略带伤感的讲话,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好几个老兵都听得泪光闪闪。饭堂宽敞高大,掌声显得异常响亮,气氛一下就上来了。指导员菜还没吃上两口,敬酒的老兵已经一拨接一拨地拥来。指导员来者不拒,碗里的啤酒都是一饮而尽。看着一个个自己带过的老兵,指导员的鼻子也不免发酸。

会餐接近尾声,指导员也有点头晕了,好在脑子还很清醒。他忽然想起来敬酒的老兵里少了一个人,紧接着目光便扫到了呆坐桌前满脸通红的李金贵。指导员立刻预感到有事将要发生,急忙把值班排长叫过来交代了两句。

请大家安静,安静!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排长在桌椅摩擦磕碰的凌乱声响中高喊,请大家马上坐好,把杯中酒倒好,连首长要宣布集体敬老兵了!

等一下!我还没敬指导员呢!李金贵大叫一声站起来,端着碗晃晃悠悠地朝连部餐桌走来。

连长你也没敬呢,来,咱们一起吧。指导员笑着端起碗,连长也赶紧端起碗站了起来。

连长你坐,没你的事。我这碗单敬指导员。李金贵的脸红得像个番茄,两个瓜子般的小眼睛迷瞪瞪地看着指导员,谢谢你啊指导员!

谢什么谢。指导员警惕地笑笑,大家都是兄弟,都是战友啊!

都是兄弟,那你为啥蒙了我三年?

李金贵!指导员低喝一声,你喝多了,回去休息!

我才没喝多!我今天要不是问了军务科参谋,我都不知道我这个炊事班班副是假的!炊事班根本就没有副班长的编制!炊事班编制只有一个班长、一个给养员和一个炊事员!李金贵的大嗓门在饭堂四壁回荡,我就奇了怪了,你为啥给我安排个炊事班副班长?你这不是玩我呢吗?我就奇了怪了,压根就没这个副班长,为啥我每月还领十块钱的岗位津贴?指导员你给我说说行不行?你给我说说呀!

指导员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回想起大家都以为李金贵脑袋能碎酒瓶,铁定是块搞警卫的好材料,唯独他看出该同志连简单的单杠二练习(卷身上)都完成不了,绝不可能是什么练家子。回想起李金贵一去炊事班烧火,连队就天天误饭,他几次想把他弄走却没一个连队肯要。回想起为了让李金贵不再打架闹事,不得不满足他的要求,把他列入党员发展对象,宁愿忍辱负重,面对全体支委的一致反对而一意孤行。回想起为了让李金贵入党,他找了全连所有党员做了工作,好让他们在支部党员大会上举手同意。回想起李金贵想当“骨干”,他只好宣布让李金贵担任炊事班副班长,并每月从自己工资里支出十块钱作为李金贵的岗位津贴。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可曾得到什么好处了吗?没有。丝毫没有。他只是想把这个连队带好。他不愿让别人看自己和自己连队的笑话。他只是想让大家在四年服役期里都尽可能各得其所。这他妈的有什么错吗?

指导员定定地看着李金贵,整个饭堂似乎只剩下心跳声。为什么没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呢?或者来几个老兵把李金贵拉走也好。指导员心情坏透了。在他三年连队主官生涯中,还是头一次跟一个兵如此正面地冲突。当然,现在就定论为冲突为时尚早,因为他还没有回应。是否构成冲突,主动权依然掌握在他手里。他当然想指着李金贵的鼻子大骂一顿,或者一巴掌把他扇到墙角的泔水桶里去。他相信不论动口还是动手,李金贵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李金贵曾在一次酒后告诉过他,自己并没有什么罗汉铁头功,他之所以肯把酒瓶敲在自己脑袋上,完全归功于他爸。李金贵他爸告诉他,只有来这么一下子,才能镇住所有人。所以李金贵才能横下一条心,抓起那个脏兮兮的啤酒瓶朝自己脑袋上磕。酒瓶子倒真是碎了,可要不是李金贵自己承认,谁也不会想到他头皮里还扎进了玻璃碴子,害得卫生队的小陈护士拿镊子给他处理了好半天(这事他后来亲自找小陈护士问过,基本属实),而脑袋上敲起的那个大包好多天才消了肿。用李金贵自己的话说,那几天,他看什么东西都是重影的。

但指导员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这些。那样的话,他几年的努力就将付之东流。他无力否定自己曾经认为正确的一切。他不能放任这种后果发生。如果传到基地首长耳朵里(这是肯定的),他将永远不再是曾经优秀的那个他了。

李金贵同志,首先我郑重地告诉你,不存在什么假的副班长。指导员开口了,声音仍像从前一样沉稳,连队党支部任命你是,你就是!基地编制只有一名副政委,为什么现在有两位?司令部编制两名副参谋长,为什么现在有三位?军务科、干部科和财务科编制都没有副科长,为什么现在都有?既然这样,连队党支部决定给炊事班超配一个副班长,这奇怪吗?

李金贵嘴唇哆嗦着不吱声。

奇怪吗?指导员抬高嗓门,说话!

……不奇怪。李金贵低下脑袋,蚊子似的回答。

我还要问你,你是不是党员?你要认为自己是,现在我们就把酒干了,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要认为不是,那好,会餐之后,我们马上召开支部党员大会,取消你的预备党员资格。指导员说,你想好了没有?

我干,我干。李金贵慌慌张张地端起碗往嘴里灌,酒洒得胸口湿淋淋一片。

哪位老兵还有没想通的事,现在都可以放开了说!指导员厉声高喝,有没有?

饭堂里变得安静极了。

好!指导员端着碗雄视四周,每个人都仰头望着他,他觉得自己又找回了状态,现在我宣布,全体起立,为我们警通连历史上第一批光荣复员的老兵们敬最后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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