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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 解放军报社

印刷 北京盛通印刷股份有限公司

总发行处 北京报刊发行局

国内统一刊号 CN11-4467/G2

国际标准连续出版物号  ISSN1002-44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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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 每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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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蜜,却可以粘住一切东西

作者:田之章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作者自云”: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假语即非真话,甚至完全是反话,所以千万不要被作者开宗明义这一番话所瞒过。如果真像他说的“未学而下笔无文”,那《红楼梦》也不会流传到今天了。

村言者,就是不很文雅的话。《红楼梦》里有不很文雅的话,但更多的则是典雅的妙言。它的引人入胜,第一当然是它的思想性,而“悦世之目”、把这思想性传达出来的,则是那无与伦比的高妙的语言。这语言,看似“粗话”,但典雅中不失俏皮,幽默中不乏深刻。

第16回,写贾琏往苏州接黛玉回来,凤姐儿忙中“拨冗接待”。贾琏问别后家中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凤姐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又自谦,又自负,一口气说了四五百字,信口拈来的都是俗语民谚和歇后语。且看:

“我哪里照管的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哪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

这番话,像竹筒倒豆子、珠子走铜盘,简直就是相声里的贯口,一口到底,一气呵成。

贾赦想讨贾母屋里的丫环鸳鸯为妾,让邢夫人找鸳鸯的嫂子来说。鸳鸯先已知道了这事,正好她同袭人平儿在一起,两人也都装作不知道。她嫂子走来,说找我们姑娘说句话。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她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可是太太和你说的那话?她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她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然后骂了个淋漓痛快:

“你快夹着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画)!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她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这里有一句话“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需略作解释。状元痘,指身上出的天花。过去没有疫苗接种,孩子出天花是件大事。如果出不来,孩子就有生命危险。如果痘疹灌浆饱满,生命即可保无虞,故称喜事。所以鸳鸯如此说法,嘲讽她嫂子说的“天大的喜事”。

让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嫁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这在鸳鸯看来,简直就是污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所以她回敬嫂子的话格外犀利,而且比喻恰切,谐音和歇后语用的恰到好处,甚是好玩。她嫂子当着众人,自是“脸上下不来”,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俗语的一个特色,就是通俗活泼,不咬文嚼字,有时又生猛泼辣,直接痛快,不那么拐弯抹角。

贾珍贾琏兄弟视尤氏二姊妹为玩物。贾珍父子撺掇贾琏偷娶了尤二姐,他父子俩经常偷着与两个姨娘鬼混。

一次,贾珍来找三姐,后来贾琏回来了,他拉尤三姐来陪酒。尤三姐站在炕上,指着贾琏,“任意挥霍洒落”,极尽泼辣之能事:

“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提着影戏人儿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来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她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就搂过贾琏的脖子往嘴里灌。

尤三姐怒斥贾珍贾琏,是《红楼梦》中精彩光辉的篇章之一。这一席话,把两个在风月场中耍惯的人都禁住了。看看她刚才说的话,就知道这语言的力量是多么大!

一次,柳五儿的妈妈要从角门进去,管角门出入的小幺儿让她在园里偷些李子出来吃。这柳家的说了一句话:这可是仓老鼠和老鸹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有。意思是说,小幺儿的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管着园里的果树,你不向他们要,倒和我来要。知道了这个背景,就明白这歇后语用的是多么生动准确。

再看贾琏的小厮兴儿对尤二姐说凤姐儿:

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翁。

他说二姑娘迎春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三姑娘探春是“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黛玉是“病西施”,风一吹就倒了,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他们平常见了她两个,不敢出气儿,“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

在微信公众号“我的夜读抄”读红札记中说过:粗话,也是《红楼梦》语言的一个重要特色。这样说,并非故作惊人之语,而是有实实在在的例证。它的语言风格总体上是典雅绮丽,但为了更好地表现那些下层人物,还是用了大量鄙言俚语甚至是一些很粗俗的语言。试想,如果焦大嘴里说出来的是贾政(假正经)那样的话,夏婆子张口说的是黛玉那样的话,那就焦大不成焦大、贾政不成贾政;婆子不成婆子、黛玉也不成黛玉了。最终是,《红楼梦》也就不成其为《红楼梦》了!

“当代无文字,闾巷有真诗。”曹雪芹笔下人物的那些“粗话”,不是为取悦读者,完全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需要。而且正是这些“粗话”,使人物形象愈益鲜明生动,比那种“躲躲闪闪的反增加了许多卑猥的色彩”要好得多多!虽然粗,却并不下流淫秽,这是跟《金瓶梅》绝然不同的。

最不贞洁的诗往往是最贞洁的人写的。在外国的作家作品中,左拉好用粗俗的话写猥亵的事。而文艺理论家蔼理斯为他辩护:“如果有教化的男子或女子不能从这书里得到一点享乐,那么在他必定有点不健全而且异常—有点彻心地腐败了的地方。”这里,蔼理斯不仅没有责难用粗话的左拉,反而说不能领解粗话的人不正常,或是说他们“彻心地腐败了”,这是很有意思的!

蔼理斯感慨:在现代的文章上,一个人只剩了头尾这两截。“因为我们拿尾闾骨为中心,以一尺八寸的半径—在美国还要长一点—画一圆圈,禁止人们说及圈内的器官,除了那‘打杂’的胃。换言之,便是我们使人不能说着人生的两种中心的机关(食色)了。”

他担心在这样的境况之下,真的文学能够生长到什么地步,这是一个疑问。因为如果除了那“打杂”的胃其他都不能说,就产生不了好的文学。即使有好的文学,也必然会脱离人生的要点,不与日常的平凡生活相接触。便是那些愿意遵守这约束的作家,也必然不能成为那种勇敢的突破各种戒律、有创造性的大著作家。

“不是蜜,却可以粘住一切东西。”伟大的文学家高尔基的话,生动地道出了语言的妙处。《红楼梦》的语言,就有这样粘人的功效,读起来就放不下,随便翻到哪一页就可以读下去。

王熙凤曾誉扬一个小丫头红玉:“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夸完红玉,又转而向李纨说:

“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们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们哪里知道!先是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

凤姐说的那时的情况,今天读来,仍好似说着现在,那种“装美人”、像蚊子哼哼叫的大有其人。这种新旧的八股文,就像宝玉所痛斥的,“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奥博”。

《红楼梦》的语言洗旧翻新,活泼跳脱,完全摆脱了旧的形式与语言,大量吸收和引用民谣民谚、俚言俗语,文言白话交错使用,往往几个十几个字,就描绘出一幅生动的图画,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语言的运用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文学的形式,要紧的在于内容与结构。但好的内容,如果没有好的语言来表达,同样是不能吸引人的。

《红楼梦》是一座语言艺术的宝库,这宝库里有无尽的宝藏等待我们去采掘、去享用。

从前有人说过:“做了一个人,不可不读《红楼梦》。”晚清诗人黄遵宪言,《红楼梦》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部奇书。红学家周汝昌说,诺贝尔文学奖诞生以来,还没有一部作品可以与《红楼梦》相媲美。他认为《红楼梦》不是单纯的小说,而应该把它列为经—十三经外另加《红楼梦》为十四经。这当然不是要人们来读经,而是说人人都应读一读《红楼梦》。真正把《红楼梦》读懂了,就会获得多方面的知识,对中华传统文化有初步的全面的了解。

《红楼梦》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仅有名有姓的就有400多人。而且,每个人都有与其他人不同的性格特点,甲不同于乙,乙不同于丙,一张口读者就知道这话是谁说的,一出场就仿佛要从纸上走下来。就像张爱玲说的,“此书确实做到希腊戏剧的没有一个闲人、一句废话”。

《红楼梦》则写谁像谁,绝不混淆,400多人,各个不同。作者写了上层贵族的生活,融进许多高深典雅的诗词歌赋,而笔触一经转到低层人物的身上,就立马变成他们的口吻,一丝一毫不走样。雅就雅到顶,俗就俗到底,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也正是别人难以企及的地方。

(作者系解放军报社评论编辑室主任编辑)

责任编辑:姜兴华 实习学员:王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