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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寻亲,寻“根”!


■郑 林

2018年7月29日,陈军(左三)和家人在四川通江祭奠陈自岗烈士。

在一个民族的发展图谱上,英雄永远是最闪亮的精神坐标。

去年6月,解放军新闻传播中心广播电视部联合今日头条及多家媒体单位,共同发起了一项名为“寻找革命烈士后人”的公益计划,旨在依托今日头条的“头条寻人”平台,搭建起一座信息桥梁,用技术手段为烈士寻找失散的后人。

随着计划的深入,越来越多的组织和个人开始加入到这项公益行动中来。截至目前,他们已经成功为223名烈士找到后人,许多感人至深的寻亲故事也就此涌现。

——编 者

54岁的陈军,自儿时起,无数次想象过爷爷的样貌。

河南省信阳市商城县河凤桥村,陈军老家三楼一间还未完全粉刷好的房间里,摆着一幅黑白相片。准确地说,它甚至不是一张相片,而是一幅翻拍的素描画像。画像中的人物,是陈军的爷爷:陈自岗烈士。

陈自岗,男,1910年6月出生,河南省商城县人,红四军独立一团团长,1933年在四川省大石山牺牲。

在那个年代牺牲,陈自岗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在此后的80多年里,家人一直不知道安葬他的具体位置。寻找,没有方向,但从未停止。

陈军最早知道爷爷是位烈士时,还在上小学。那时,少先队要填家庭成员信息表。填到爷爷那一栏的时候,他将目光投向了父亲陈家生。

陈家生默然摇头。父亲离家时,他尚是襁褓中的婴儿。

商城县是革命老区。1929年,商城县暴发著名的立夏节起义,组建了河南省第一支革命武装队伍——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一军第三十二师。

陈自岗也在此时加入革命队伍。1932年10月,陈自岗随红四方面军主力离开家乡,1932年12月西进转战川陕,创建川陕革命根据地,期间参加了反“三路”“六路”围攻,并任红四军独立团团长。

1933底,陈自岗在大石山作战中牺牲,牺牲时年仅23岁。当时他为了拿下大石山,率独立团奋勇作战,但迟迟未能攻下。眼看前面几个营都要打光了,作为团长,他率领队伍向山顶发起猛攻,仅用两小时就攻下了阵地。在陈自岗下山的途中,死人堆里突然冒出个气息未绝的国民党军官,从背后开枪击中了他。

这些故事,都是父亲听村里一位已经故去的红军营长说的。这位营长和陈自岗一路同行,前往四川。他目睹了陈自岗烈士的牺牲经过,并亲手将他安葬。

因年代久远,这位营长的具体名字已被遗忘,只知其外号叫“陈毛匠”。参军之前,是村里的篾匠。

红三十二师转战川陕后,白色恐怖席卷商南。在河凤桥这一片,好几位红军家属都惨遭迫害。反动派试图通过村里的一位乡绅查找陈自岗的儿子。幸好,这位乡绅比较开明,他说:“你们找的这个人不在我们这了。”

为了躲避迫害,陈军的奶奶将陈家生过继给了街上的一户人家,自己外出讨饭。没过多久,陈家生又被送到河西山区一户姓郑的人家。解放以后,陈家生又由陈自岗的婶娘抚养,俩人相依为命。“东一家、西一家拉扯大。”

1935年左右,这位营长在长征途中负伤,回到了家乡商城。他找到了陈自岗的家人,讲述了这些故事。解放以后,陈家生在当地政府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前往四川,在一块水田边上的枪套中找到了陈自岗的烈士证明,但并没有找到父亲确切的埋葬地点。

2019年1月7日。

一场大雪过后,气温骤然降到零度以下。在河凤桥村的老家,陈家生坐在火炉旁边取暖,低着头像是睡着了。一只小猫围着火炉在玩耍。

他90岁了。三四年前,因为被电动车碰了,行动能力基本丧失,生活靠着儿女照顾。

女儿叫醒父亲,贴在耳边询问有关爷爷陈自岗的事情。他听懂了,但喃喃地说。“我记不得了,说不出来了。”一连说了好几遍,语速是老年人特有的缓慢。

时间一点一滴无情地侵蚀着记忆。

苦难的现实让他对找到父亲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在外面牺牲那么多人,哪里能找到,在什么地方找呢?”

不过,陈军注意到,每年清明节祭祖的时候,父亲的情绪总会有些失落。

找不到陈自岗烈士,意味着陈家的“根”一直不知该安放于何处。陈家祖坟上,目前安葬的是抚养陈家生长大的那位婶娘。一位非直系的亲属。

“我们这有个习俗,每年清明节和中元节,要给亲人上坟,不知道爷爷在哪,烧纸的时候只能喊着他的名字。”他们喊着陈自岗的名字,对着四川的方向,遥遥祭拜。

“能找到在哪,不是更好吗。”随着年纪增大,父亲也会含蓄地表达寻找的意愿,但是他无能为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了子女身上。

上世纪八十年代,陈军开始在书上了解红四方面军的历史,试图寻找爷爷的蛛丝马迹。而线索,基本为零。

互联网兴起以后,陈军在网上找到了红四方面军英名录。他在英名录的第480页,翻到了爷爷的名字。“一页一页去翻”。不过,这些消息和烈士证明证书基本一致。

这些零散的信息,不足以找到爷爷。

时间悄无声息。陈军的心里也不时泛起一丝绝望。他不知道从哪里下手,网上没有更多的消息。他明白,记忆在模糊,情感也在淡化,机会只在他这代人了。

2018年7月14日。

晚上,陈军躺在床上,习惯性打开手机浏览新闻,他被一条消息吸引了。

这条题为“烈士亲属您在哪儿?8位河南信阳籍红军烈士葬在四川,静待家人”的弹窗消息,整理了8位埋葬在四川的河南信阳籍红军烈士的个人信息。

他点开消息,第一位红军烈士名叫陈秀坤,第二位红军烈士叫“陈自刚”。

这个名字,像一颗神奇的石子,在陈军的心中激荡出一圈大过一圈的涟漪,他立即让爱人过来帮忙确认。

“这条推送里提到了一个名字和我爷爷很像,你看看,是不是?”

陈军的爱人有些疑惑地接过手机,看了看消息,觉得“应该是”。

爱人认为这是心有灵犀。“不然怎么能这么巧翻到了呢。”消息标题甚至没有陈自岗烈士的名字。

陈军不停翻看着消息,他的心里有些疑惑亟待解开。因为信息存在出入,消息里的烈士名叫陈自刚,在大面山牺牲,而他的爷爷名叫陈自岗,在大石山牺牲。两处均有一字之差。

他激动地睡不着了。这天晚上,陈军一直忙到午夜。他迫不及待地想和项目组取得联系,他拨打了热线电话,但无人接听。他又发送了邮件。“我想确认下是不是我爷爷啊。”

次日上午11时许,项目组的工作人员回拨了电话,通过烈士陵园方面的核实,证实了“陈自刚”就是陈军的爷爷陈自岗。

陈军把消息分享到了家庭群。

犹如在黑暗中见到一丝光明,犹如落水后真的出现了浮板。这个33人的“陈氏大家庭”交流群,刹那间沸腾了。

2018年7月28日。

陈军和家人从信阳出发,乘坐高铁到武汉,转机前往四川成都,然后又经历了6个多小时中巴车的长途颠簸,辗转来到位于四川省巴中市通江县的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

一路上,陈军在想像着,当年爷爷跟随部队,靠着双脚徒步来到这里所历经的艰难险阻。

在陵园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他们来到了墓园,三排的独立墓碑,多是团级以上的红军干部。陈自岗烈士的墓在第一排。

见到墓碑,80年的思念,一下子喷涌而出。陈军兄弟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嚎啕大哭。

“爷爷,我们终于找到您了,孙子们来看您了,以后我们还会过来。”

“您儿子腿不行,来不了。”

陈军兄弟,跪在墓前,向爷爷哭诉。

眼泪是一场跨越时空的、生者与逝者的对话。墓碑上沉寂的文字,此刻,鲜活了起来。有血有肉。

陈军的大哥给墓碑擦了擦。这双亲人的手,拂去了80多年的尘土和孤寂。

祭奠完爷爷以后,陈军兄弟又给商城籍的红军烈士磕头叩拜。“这些红军烈士,在我爷爷边上,他们互相照顾。”

临别之前,陈家兄弟又给爷爷磕了3个头,并从爷爷的墓前,取了一抔土。“爷爷,我们带您回家!”

在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纪念馆里,陈军第一次见到了爷爷的素描画像。“很像,尤其是脑门,我父亲从侧面看得话,和画像里面一模一样。”

2018年9月30日。

烈士纪念日那天,20多年没有提笔的陈军写了一封信,信的名字是《怀念我的烈士爷爷——陈自岗》。

这封信情深意浓。

“主要是真情流露,没有情感肯定表达不出来。”陈军端坐在桌前,从夜里9点多写到11点多,“有很多东西想表达,但又表达不出来。”

陈军沉浸在回忆里。他回想起父亲讲述的那些故事;回想起川陕革命根据地烈士陵园肃穆的场景;回想起刻着爷爷的画像。画面在脑海里一帧帧回放,他仿佛能看到爷爷。他落笔讲述,写着写着,眼泪忍不住滑落,浸湿了身前的一整张信笺。

“您参加红军走时,家乡一贫如洗,社会一片黑暗,而如今,家乡山清水秀,政通人和,社会繁荣和谐,这都是无数革命先烈前仆后继,用生命换来的;您带着美好憧憬,满怀期望参加了红军,一走就是80多年,再也没回过,我虽苦苦寻找,但始终无果,直到两月前媒体寻人,我才知道您长眠的地方。您们不怕牺牲,却怕淡出后人们的记忆。请原谅我迟到的祭拜……”

陈军说,跪在爷爷墓前的那一刻,他感觉,心愿了结了。

2018年8月1日,陈军回到老家,将从爷爷墓前带回的一抔土,撒在了自家的祖坟地里。随后,他又赶到县城的照相馆,将翻拍的爷爷素描画像冲洗出来,装进相框,摆放在家里。

1933年,20岁出头的陈自岗跟着部队,一路跋山涉水行军到四川通江。在敌人的围剿之下,一路突围。年轻的生命最终停留在了四川通江。

85年以后,陈自岗烈士的英魂荣归故里。

“找到了爷爷,就找到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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