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长城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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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时间把许多往事淡化成烟,让你无从追忆;时间也把许多往事凝聚成史诗,让你铭记于心,经久难忘——

在《寻战友》中寻找着


■李娴娟

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有幸也是我一个老兵入党70周年。漫长的岁月,在枪林弹雨中送走春的花季,在雷霆万钧中迎来夏的风雨,在勤恳耕耘中收获秋的殷实,在光照百川中尽享冬雪的亮丽。这就是我们一代人的人生四季。

70年,25000多天,时间把许多往事淡化成烟,让你无从追忆;时间也把许多往事凝聚成史诗,让你铭记于心,经久难忘。20世纪50年代中华儿女抗美援朝的壮举,便是一首壮美的诗篇。离休之前,作为抗美援朝经历者的我,曾以如歌的激情、如火的豪志,把这壮美诗章中的一页,用摄影机写在银幕上——我在寻找一位失散30多年的战斗英雄柴云振,影片命名《寻战友》。

当年我们采访国防部长、曾指挥上甘岭战役的秦基伟时,他说:“寻战友好,寻柴云振好,柴云振也是我的战友。我想念他,想念当年战斗中活着的和牺牲的每一个战友。”

尽人皆知,上甘岭战役中,敌人向我们不到4平方公里的阵地上打了190万发炮弹,投了5000枚重型炸弹,山头被削低两米,岩石变成了粉末。

面对着上甘岭山头,你会感到凝重的历史呼啸着从遥远的空间走来。柴云振所在的八连拼杀在朴达峰阵地上。他带着一个班(只剩4个人)夺回3个山头,消灭300多个敌人。在攻击敌指挥所时,只剩下他自己,拼得弹尽粮绝,只能赤手空拳与敌人肉搏。敌人咬掉他的手指,砸伤他的头部,他倒在血泊中。再次醒来时,已经被送回国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对于当年国家穷困、部队装备落后的痛苦,体味最深的莫过于我们的军队、我们可爱的战士。他们不和祖国讲条件,他们没有任何奢求。他们可以在长津湖低于-20℃的残酷环境中整夜潜伏,身上只着单衣;他们可以在烈火中一动不动烧成灰;他们可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与敌人肉搏。他们战胜了先进装备武装到牙齿的对手。显而易见,战役的胜利是被凌辱了百年的民族重新找回自信的时候,这种力量是无敌的。

柴云振被记特等功一次,并被授予一级战斗英雄称号。此后,志愿军中相继涌现邱少云、黄继光等著名英雄。邱少云的事迹唱遍全军,黄继光的名字如三千里江山的金达莱流芳百世。柴云振呢?如皑皑白雪融进小溪,流向无人知晓的去处。

战友在呼唤他,部队在寻找他,我们也在穷尽全力四处打听他。事隔30多年之后,才在四川岳池县大佛乡一个普通的农民家中寻到他的踪迹。

采访中,我根据军史馆里陈列的一幅柴云振“烈士遗像”想象着这位当了30多年“烈士”的人,无疑是粗眉大眼、一身彪悍虎气的汉子。我想错了,画家也画错了。从稻田埂上走过来的是一位身躯颀长、面庞清瘦的老农。柴云振所在的全县全村全家都不知道他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更不知道他是战斗英雄。只知道他是种田的一把好手、一个老实厚道的老农民。

我不理解地问他,在农村苦了30多年,为什么不找回属于自己的荣誉和待遇。他也不理解我为什么会提这个问题,只是默默地抽着烟。是无须回答?还是不好回答?我又想错了。他捻灭烟头,爽快地说:“当兵就是要消灭敌人嘛,负伤了就不能去打仗了,当然就回家种地了。当兵前也是种地的嘛。”从他身上看不出来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他只是背朝苍天、面对大地干力气活的庄稼汉。拍摄中,柴云振总是拣最沉最大的摄影机三脚架扛在肩上,默默地在前面爬山引路。64岁的人了,走在山梁上,步履依然敏捷。

记得正当青春年华的我,入朝参战时,曾狂妄地在日记上写下两句豪言壮语:让我的名字不上英雄榜,也书烈士碑。朝鲜的坑道、堑壕、山洞留下我多少坎坷的足迹和美丽的梦想。那里有我成功的喜悦和失意的怅惘,有我真诚的友谊和浪漫的初恋。辗转在三千里江山6年之久,没有实现我的初衷,我的名字既没上英雄榜,也没书烈士碑。我把自己的遗憾告诉老柴,他说:“我的小本本上什么也没写,脑壳里什么也没想。”话说得平平常常,掂量起来,分量很重。他没想也没写,却当了英雄又当了“烈士”。我问他想不想见见老战友,他说:“我的连长牺牲了,我的排长牺牲了,我的班长牺牲了,与我一同拼杀的3个战友也牺牲了,我想见见不到他们了,他们才是真正的烈士、真正的英雄。”他的一番话,在我的心弦拨响了一声深重的低音,暗自唱出一曲《寻战友》影片的主题歌……

寻找你

不是要找回青春梦

那梦太沉太重

寻找你

不是要重温战友情

那情太深太浓

寻找你

只是为了今朝再相逢

再相逢

又会留下多少情与梦

梦中有情情中梦,我还要寻找一个梦想的人,那是一位年轻烈士的镜中人。在战场上掩埋烈士时,我暗自许诺要为他找到她。

在拍摄《寻战友》的过程中,我常常漫步在四川的小镇上。那一天,沿着小溪走到一户青砖灰瓦木棂隔扇的门前,举目,门扉上挂着早年间一块木牌,牌上写着“光荣烈属”几个金字。无疑这户人家有长眠九泉的战友。虽然素不相识,却牵动着一颗军人的心。我启门走进去,一对80多岁的老夫妇用浑浊的眸子望着我。我问:“老人家,你家里什么人是烈士?”老人说:“我的儿子。”我问:“你儿子什么时候牺牲的?”老人记忆清楚地告诉我:“我儿子是1951年5月18日,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牺牲的。”我问:“他是哪个部队的?”“是12军侦察连的。”老人哆哆嗦嗦取出一张布满泪痕的死亡通知书,我伸手接过,烈士名叫王一均,20岁。类似这样的通知书,我曾经为烈士填写过。

那是在朝鲜东线战地掩埋烈士遗体时,临时帮助登记过烈士遗物,令我最难忘的一位年轻烈士,军衣兜里装着一面碗底大的小镜子。小镜子后面夹着一张年轻美丽姑娘的一寸照片。从姑娘羞涩的眼神中,我读懂了一个初恋的故事。我望着面前这位年轻兄弟蜡一般圆圆的面庞,微微闭合、长长密密的睫毛遮住眼帘,似乎尚有一线生机。他叫什么名字,身上没有记载。我登记后把小圆镜子重新装进他的军衣兜里,想象着有一天能够找到那个镜中人。

在老人家里,手捧死亡通知书的我偶发异想:“这个王一均会不会是他?”便唐突地问二老:“你儿子什么模样?”“很乖,很像他爸。”我端详白发老翁,他也是圆圆的面庞,也有一双长长密密的眼睫毛。我不禁又问:“儿子结婚了么?”老人说:“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定了亲的。”我问:“那个妹子呢?叫什么?”老人说:“叫玉珠。已经不是妹子了,在街口摆摊的老太婆就是她。”

执拗的念头驱使我告别二位老人,找到了街头摆烟摊的人。这里只有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佝偻着腰,头上搭拉下的几缕白发贴在汗湿的额头。我问:“您知道有位叫玉珠的么?”“我就是。”听声音才辨别出,她是个女的。我愣怔半晌,嗫嚅道:“你就是王一均的未婚妻?”她说:“那是哪一辈子的事喽!”我问:“你现在一个人过?”她说:“命苦呀,找人相过面,颧骨高的人命硬,还没结婚,就把王一均克死了。”我开导她说:“长相不能决定命运,颧骨高的人有的是。”“倒也是。”她扫我一眼,“你颧骨也高嘛,却是个有福的人。人和人没法比。”她的话如锋利的锥子,扎痛了中年丧夫的我脆弱的心。瞬间,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幕幕大反差地叠化、叠化……玉珠递过一杯茶关心地说:“你不舒服?喝口茶吧!”我说:“茶苦,不喝。”为驱赶苦楚,我说:“买包烟吧。”她递给我一盒大重九,打开,各自点燃一支,我们就像男人那样大口大口地喷着烟。我和她没有职业和身份的差别,有的只是两个同命运者的心在靠拢。人有时站得低一些,才能发现一个真实的自己。

袅袅烟雾中,我又看见战地上那个怀揣小圆镜的烈士,冒昧地问:“你送过王一均小圆镜子吗?”她说:“你怎么知道,我送过呀。”我相信又不敢相信她会是那个镜中人。她迫切地问我:“你见过他?”我点点头:“见过。”“是在朝鲜吗?”“是。”她追问:“一均跟你说过些什么?”我说:“他什么也没说,我见到的是他的遗体,他的墓穴朝着北方,朝着祖国的方向。”玉珠流着泪说:“他也想家呀!”我说:“也想你,他的军衣兜里装着你的小镜子。”她一把拉着我的手:“那就是他说的话嘛,走的时候他说‘我活着天天在镜子里看到你,我死了也天天在镜子里看着你’。”“啊!啊!”我的希望值升到顶端,这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个她,天下事竟能如此巧合!我惊喜地问:“你给过他照片?”她抿嘴笑了:“我这辈子从没照过相,哪里有照片给他。照片哪里有镜子看得真。”我的希望跌到谷底,长长地叹了口气,觉得对不起她,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再找个合适的人过日子吧。”她说:“不找了,我等他,也许他没死。求求你,你们能找到大英雄柴云振,也把王一均给找回来吧。我常在梦里见到他,他叫我等他。”也好,那就让她在梦里等待,在等待中做梦吧。

那个镜中人在哪里呢?我在继续寻找着……

如今,时间又过去几十年,我老了,无力再寻找了。可幸的是今年清明节前,在电视里,我含泪看到国家将散落在异国他乡的志愿军烈士遗骨运回国的隆重场面,让失散60多年的战友们魂归故里,得以与亲人重逢。

庆幸吧,归来的战友们,当年咱们出国时,国家还很穷,如今一个繁荣昌盛的祖国、一支现代化军队浩荡崛起,足以告慰烈士们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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