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南边七八里远有一个古老的村庄，那便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张舍村。它有300多户人家，祖祖辈辈的农民过着平淡的日子，那流逝的岁月就像潺潺流动的花溪水翻不起大的波澜。

我家坐落在村东街路北，前后两个院子，总共10多间砖瓦房，临街的黑漆大梢门显示出这是一户生活富裕的人家。

我从小跟奶奶居住在后院北屋的东间房子里，父母住在北屋的西间房子里。北屋中间的堂屋既有烧火做饭的灶台，也有一个摆放吃饭桌的空间，一家人就在这里聚餐。

记不清是哪年春天，刚刚懂事的我突然发现两只小燕子飞到我家北屋来搭窝，就在堂屋的房梁上，用衔来的泥垒起一个小小的爱巢。我喜欢听这两只小燕子啾啾絮语，虽然听不懂它们说什么，但能感觉到那语音里蕴含亲切和幸福。

如果小燕子知道奶奶的身世，肯定会惊喜地叫起来。岁月的风霜在奶奶脸上雕刻出明显的皱纹，鬓发斑白，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晃晃、不够稳当。值得村里人羡慕的是，奶奶养活了两个蛮不错的儿子。老大是我父亲，抗战时期担任村青年抗日先锋队主任；老二是我叔，16岁就参加了八路军。奶奶还有一个好儿媳，就是我母亲，抗战时期是村里的妇救会主任。当时，这样的家庭自然是日本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那是秋收后的一天，几个日本鬼子和汉奸到我家逼迫奶奶说出她的孩子们在哪里。

奶奶只甩给敌人3个字：“不知道！”敌人用皮鞋踢她，用枪托砸她。奶奶坚强地忍受着敌人的折磨，愤怒得几乎把牙齿都要咬碎，不顾一切保护自己的孩子。她知道，保护他们，也是保护村里的乡亲们，保护平原上的老百姓。

我羡慕燕子有一双飞翔的翅膀，可以穿越广阔的天空，甚至在蒙蒙细雨中也可以凌空高飞。我曾想，燕子翅膀似剪刀，剪碎了漫天白云，也剪碎了乡村晨雾。

燕子有两个家，南方一个，北方一个。记得那年开春，从南方飞来两只小燕子，没过多久，4只燕宝宝破壳而出。它们时常从燕窝探出头，张开小嘴鸣叫，给我们这个寻常百姓家增添不少快活的气氛。

冀中平原的夏天伴随沉闷的雷声和瓢泼大雨而来。燕宝宝已经长大，经常跟随燕爸爸和燕妈妈飞向大平原的上空，在蓝天白云间翻飞，在微风细雨中练翅，享受着自由自在、饮食无忧的生活。

出乎意料的是，一场狂风骤雨突然袭来，燕爸爸和燕妈妈以及3只燕宝宝陆续飞回家，还有一只燕宝宝却有去无回。是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家？还是暴雨打湿了羽毛，狂风折断了翅膀？我不得而知，急得直抹眼泪。

梁上燕窝的燕子们与往日不同，不再鸣叫。屋里变得异常沉寂，这使我更加忧愁。

慈祥的母亲看出我的心思，安慰道：“风雨过后，那只燕宝宝也许会飞回家。”

我说：“天儿晴了，咱们去找燕宝宝。”

母亲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平原这么宽广，天空这么高远，找燕宝宝，难哪！”

我默然无语，心急如焚地惦着那只可怜的燕宝宝。

真是谢天谢地，3天过后，那只燕宝宝飞回了家。6只燕子又相聚在一起，啾啾地叫个不停。燕子声声里，我家小院的石榴花火红欲燃，门前的老槐树喷银挂玉，槐花香飘四溢。

18岁那年，我应征入伍，成为一名共和国的军人。我像小燕子一样有了两个家，一个家在军营，一个家在故乡。我与著名作曲家孟庆云是好朋友，由他谱曲红遍大江南北的那首歌《我用胡琴和你说话》荡气回肠，让我百听不厌：星儿低垂，月儿高挂，远方的故乡你好吗？风儿无声，鸟儿归家，我用胡琴和你说话。我的胡琴拉的是二泉水，军旅的生涯荡起浪花；我的胡琴拉的是良宵夜，月下的故乡你是否刚睡下。啊故乡！啊妈妈！我的胡琴有两根弦，一根深情，一根优雅；一根系着火热的军营，一根拴着我那远方的家……

是的，燕子冬去春来，每年春天必然衔着南国的芬芳到北方故地重游，眷恋农家小院的风土人情。而我参军后不可能每年回家探亲，记忆中最长的一次是时隔8年才回到故乡。

母亲嗔怪道：“你真的不如咱家的小燕子，每年都回家看看，甚至从春天待到秋天，用半年时光陪伴我们。你呢，一走8年不回头！”

我解释说：“娘，甭责怪你儿子，共和国的军人哪一位不是把青春献给国防，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

响鼓不用重槌敲！抗战时期担任过本村8年妇救会主任的母亲，是得意地“埋怨”自己的孩子，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善良是生活的底色，善良是花朵的芬芳。听人说，燕子在善良的人家搭窝。我的奶奶，我的母亲，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善良之人。

时光在指缝间不经意地流逝。转眼间，我参军离开家乡已经有半个世纪。那年清明节，我回老家和几位弟弟一起给已故的老人扫墓，之后共同走进自家的百年老屋。这老屋可谓兵之屋，走出3位共和国的军人：一位是我叔乔树旺，一位是我乔秀清，一位是弟弟乔秀滨。房梁上的燕窝依然存在，只是因人走屋空燕子多年没有光顾。这使我不禁想起唐代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几十年前我家冬去春来的燕子如今飞向何方？它们的子孙还好吗？不知在哪户人家搭窝落脚？

又是一年柳梢绿，又是一年桃花红，我从京城回到故乡，燕子声声里，许多往事如尘封的底片竟然清晰地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