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长城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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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开往战场的列车


■舒 文

这天上午,我如约敲开志愿军老兵——卢仲勤的家门。满头银发、开朗爱笑的卢仲勤站在门口,我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拿出《在轨道上前进》一书,在她眼前一晃,她冲着我高兴地说:“小魏,你买到这本书了!”我笑道:“新书买不到了,淘来一本旧书而已。”卢仲勤把这本书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就像看一件稀世珍宝。“唉!”她叹口气惋惜地说,“我那本书,被人借来借去,已经找不到了。”我说:“卢老师,不要紧的,您喜欢这本书,先留下它。我回家后让爱人再帮我从网上买一本。”卢仲勤一听竟像孩童一样笑了,笑得特别灿烂。

我们的聊天就围绕着《在轨道上前进》里面记述的“卫生列车”的话题开始。卢仲勤快言快语地说:“你看过电影《英雄儿女》吧,片中的主人公王芳受伤了,回国治疗所乘的火车就叫‘卫生列车’,专门负责从朝鲜往国内转送伤病员,我就是一名在卫生列车上服务的白衣战士。”

卢仲勤于1934年3月出生在河北任丘,后随母亲长途跋涉到哈尔滨与闯关东的父亲一起生活,小学读了4年半就辍学进工厂当了童工,1949年8月考入哈尔滨市卫生学校(供给制)。他们40名同学于1950年12月4日提前毕业,志愿报名参加抗美援朝,上级将他们分别编入十七、十八、十九3个卫生队。卢仲勤所在的是十九卫生队,归属东北军区军事运输司令部卫生处。

为了躲避敌机袭击,出发前必须做好伪装。卫生列车上的全体人员,都投入到和稀泥劳动中:将黄土用水搅拌成稀泥状盛进各种容器,涂抹在整列火车的车皮上。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卢仲勤刚刚16岁,当她蹬梯子爬到火车高处涂抹稀泥正起劲儿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梯子一晃,她从高处重重地摔了下来,后脑勺磕在石子上,当场昏迷。迅速赶来的医生立即给她注射了一剂强心针。不久,她苏醒过来。

准备工作就绪后,他们立即接到过江的命令。列车载着这些祖国的优秀儿女,奔赴抗美援朝的前线。

在战火燃烧的朝鲜,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满目疮痍。由于战争环境恶劣,列车只能昼停夜行。即便如此,也会遇到许多突发情况,不是前边铁路被炸断了,就是铁轨旁的定时炸弹爆炸了,列车行进特别艰难。敌机在上空不时盘旋侦察,扔下强光照明弹,接着成群结队的轰炸机轮番轰炸,对他们造成威胁。天亮前,列车必须开进隧道隐蔽。

卢仲勤至今记得第一次遇到飞机袭击时的情景。他们接到命令后迅速跑下列车,找到低洼或土坡后比较安全的地方隐蔽。这时,敌机就在他们的上方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似乎要把耳膜震破,然后疯狂地俯冲扫射,炮弹不时落在四周,从没上过战场的卢仲勤被吓哭了。此时她听到一名带着山东腔的老兵说:“别哭了,别哭了,飞机听见哭声又该回来了。”别说,这招管用,卢仲勤立刻闭嘴,不再哭了。她就是这样在隆隆炮火中经受锻炼,逐渐成为一名英勇顽强、护理技术娴熟的白衣战士。

转运伤病员的现场,时有敌机疯狂轰炸、特务破坏、打信号弹、开黑枪等各种危险。在没有站台、没有照明的黢黑夜晚,全体人员接到命令后,立即冲上前去,动作如电掣风驰,担架抬、人背、手扶,有的窗口甚至架起木梯,把重伤员连同担架直接从窗口送进车厢。卢仲勤每背起一名伤员前,都会小声问:“同志,您是哪儿受了伤?”这样,她背的时候尽可能不去触碰其痛处。她个子不高,又穿着棉衣棉裤,背着伤病员行走已经十分艰难,往火车上送伤病员时,她的脚够不着火车的台阶,只能紧紧抓住车门上的扶手,靠车上的人拽、下面的人推,才能勉强登上台阶。每送一个伤病员上车,都累得她呼哧带喘。可当伤病员一踏进车厢,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迎面扑来,跃入眼帘的是厚厚的草垫子、白色的垫套、松软的稻草,从里到外都是崭新的,漂白的床单与周围新漆过的赭石色车壁明朗、洁净,一种久违的温暖袭来。

在他们接收的伤员中,除战伤外,大多是冻伤造成的截肢以及被凝固汽油弹烧得面目全非、四肢不全。病员中伤寒、肺炎、消化道出血等频发多见,更多的是因严重缺水、伤病员不能洗澡而造成的细菌及病毒感染。最令人气愤的是敌人投掷细菌弹、感染成疾造成非战斗减员,伤病员的情况惨不忍睹。卢仲勤和战友们在逐一登记核实伤员情况中发现,有的伤员就是威震敌胆的英雄。其中有个叫杨石山的伤员,是抗美援朝战场上的排弹英雄,当他拆卸第108个定时炸弹时,炸弹突然爆炸,炸飞了他的左胳膊及右腿。卢仲勤怀着对英雄的敬仰,每日配合医生治疗,并细心看护,照顾杨石山的生活起居,直到把他安全护送回祖国。卢仲勤很难忘记为他换药时的情景,白花花的骨头茬,鲜红的嫩肉,而他不喊不叫。分别时,杨石山这个铁打的汉子用仅有的右手握住卢仲勤的手,眼里淌出感激的泪水。

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在战场上占不了便宜,便使用骇人听闻的细菌战,使许多无辜的人丢掉性命。为了防止细菌侵入,卢仲勤与医护人员一起到朝鲜百姓家买来细高粱秸秆,剪成一寸长,同时买来比较饱满的玉米粒,用水泡大、晾干,再用红药水、紫药水染上色,然后用绳子串成一条门帘,每个车厢都挂,上面还用颜色串出“保卫世界和平”“抗美援朝”等口号,别有一番景致。

卢仲勤所在的卫生列车共往返朝鲜、中国4次,将一批又一批伤病员送回国内,使之得到及时救治。记得第一次分离时,卢仲勤所在车厢的伤病员送给他们一面锦旗,上面有6个鲜红的大字“献给白衣天使”。伤病员们是用旧军装当锦旗面,红字是哪来的?原来,有个伤员的未婚妻邮来一个象征爱情心意的红兜兜,他们就用这个红兜兜剪出6个红字。这件珍贵的礼物,连接着伤病员与医护人员在朝鲜生死相依度过的日日夜夜……

走了,伤病员都走了,原本热热闹闹的卫生列车安静了,车厢空空荡荡,卢仲勤的心抽紧了……随后,他们将列车内外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将沾满污秽的床单、被罩全部拆洗,挂在外面临时拴好的绳子上。寒风吹来,荡起所有的衣被,它们有节奏地起伏着,多像伤病员分别时不断挥舞的手臂。

在卫生列车转运伤病员任务即将完成时,卢仲勤结识了自己的爱人,后来结婚生子。60多年来,他们相依为命、心心相印。多年前,他们同时签下遗体捐献协议,决心为祖国和人民作最后的贡献。他们默默诵读:“最后的死去和最初的诞生,一样都是人生的必然;最后的晚霞和最初的晨曦,一样都是光照人间。”前年,老伴先行而去,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如今,卢仲勤望着老伴的遗像,思念不已。我在想,他们的内心世界是丰盈的,他们胸有大爱,将自己的青春、热血乃至全部精力献给了祖国,最后还要将自己的遗体献给医学、献给有迫切需要的人们,他们不仅是最可爱的人,还是值得全社会尊重和敬佩的人。

1954年4月,卢仲勤完成转运伤病员的任务,胜利回国,后经过深造学习、临床实践,成为一名主治医师。20世纪70年代,她响应党的召唤,再次迈出国门,支援坦赞铁路建设两年,治病救人无数。

卢仲勤常对人说的一句话是:“党对我恩重如山,是党把我这个童工出身的孩子引上革命道路,让我学医、入党,我伴随共和国一起成长。”这位从战火纷飞中走出来的志愿军老兵,从不居功自傲,无论做什么,都透着质朴与真情,洋溢着由内而外的温暖。

2018年12月25日,卢仲勤被确诊患肾癌,立即做了切除手术。起初,儿子隐瞒病情,后来在她的追问下,儿子如实招供。听到身患癌症的消息,她泰然自若。手术后,她在微信群里发诗一首《我又回来了》:“一病跨两年,丝毫不可怜。拿掉破圆球,继续永向前。”人们看到这首诗,犹如看到了卢仲勤的铮铮铁骨,听到了她无所畏惧的朗朗笑声。

国庆节前,卢仲勤获得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她激动万分地写下自己的感言:“手捧纪念章,实感愧难当。何德何能有?受此殊荣光。青丝虽染霜,紧跟共产党。筑梦献余热,祖国盛世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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