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看山，朋友也爱。于是，我们爱在春日背上挎包，携两壶鲜果汁，去看山看水。望不知名的小鸟掠翅而过，指点蜜蜂扑在郁金香上。我们的长发散在风中。

而现在，我一身迷彩，左挎包、右水壶、个人战斗装具子弹袋，还有顶在头上重达数斤的头盔，背枪立在队伍里。短发被汗水浸透，短袖黏上肌肤。在莽莽的大山里、在暑期的训练场上，我摸着眼皮上沁出的汗，顺着睫毛滚滚而落，和着我们的喘息声，一起蒸腾在8月京郊的山风里。我们早就无心看风景。

正值盛夏，新闻里的高温预警，我们听不到；手机里的气温预报，我们未浏览。临行前亲人的叮咛嘱咐，已成为迷彩包里的花露水、膏药和创可贴。我们这一群年轻的面孔，挂满汗珠，面对酷暑的山路。

这是暑期的训练课目。等我们被一个个烦琐的绳扣系在装备里，套上头盔，踩进作战靴，留在彼此眼中的，只有熟悉的双目和嘴唇。过了一会儿，队伍蜿蜒上山路，踏着滚烫的砾石，越行越远。我们的双目半眯着，嘴唇焦干，互相询问：“水，水……带了多少水？”

正值青春生长期的身体，可以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分，从额角鼻尖散发体内旺盛的水分。一次跳跃、一场奔跑、一回合热烈的舌战……湿润的气流，流淌在每一分激越里，渗出泛红的肌肉，抵达体能服干涩的布面，渐渐汇流，渐渐饱胀，直至迷彩外套被浸得沉甸甸的。

一大桶饮用水咚地砸在宿舍桌子上。有笑声响起来：“这不是饮水机上的水桶吗？我们就用这个灌？”我们4个每天早上醒来，立刻相互扶持着搬起大桶的一角，拔下桶塞，左手执水壶，右手扶桶口，轻轻往下倒，灌满全宿舍的水壶。小心翼翼的姿态、谨慎的表情和时隐时现的活泼打趣，真是像极了古时井旁的劳动女子。周围是四面光洁的墙壁、一个书桌、4只马扎和简单的床铺，无电脑，无游戏，无娱乐设施。只有4颗跃动的心，在山里的时光，在相对隔绝的地方，如此纯粹，如此亲近。

晚间，我的头发湿漉漉地垂着，趿拉着拖鞋，从水房出来走过长长的走廊。那一端，有同学刚从商店跑回来，手里提着饮料和饼干。我连忙激动地迎上去，一起拥进宿舍，叽叽喳喳地关上门，开始我们小小的“宴会”。

我们哗啦哗啦地掀动塑料袋，分发小饼干，喝着清甜的饮料。夜色流进窗台，像铺了一层餐布。有人说：“这种感觉真好啊！”有人说：“以后，不论我们走到哪里，还要像今天这样，一起吃东西、一起休息、一起笑。”

紧张的训练之余，这个甜蜜的间隙让我们在晾晒好被汗水浸透的训练服后，能用几瓶饮料串起一天的惬意与美好。

第二天，我们又将披挂整齐走上训练场，又将在草泥里打拼。但在艰苦的训练之后，久久难忘的，仍是那一夜月光，那充溢着窃喜的、豪爽的、亲昵的、火热的——独属于军营的笑音。

只是，在训练场上，我们没有饮料和饼干，只有水壶里弥足珍贵的水。

快接近目的地，队伍在一片小树林里停下休整。我靠在树干上，撑着沉沉的腿，不参与跑来的所有嬉笑、谈论。有声音模糊响起：“怎么不说话呢……”

我感到有一双手握了上来，分不清是谁的，是哪双昨晚握着饮料瓶和小饼干的手。有人抱住了我，绿色的迷彩紧贴我的额头。“出了好多汗”“扶她……”更多声音响起。有人抽出纸巾，有人挤出几粒胶囊，有人拧开风油精。有人把手伸向我的右侧，她触到了变轻的水壶。

我在不知多少双手的力量下坐起来，双唇间一片沁凉。

持水壶的人似乎执意让我喝饱，一直稳稳地举着。有人翻遍口袋，找寻有没有一块糖，被吃剩下的或是遗落在哪个兜里的糖。那急切的翻包声让我有落泪的冲动。

我的嘴里被塞进一块硬糖、几片药、一支藿香正气液，还有大口大口的清水。

后来，疲惫的训练结束。回到那间宿舍，那数个夜晚“宴会”的举行地，我们依旧举着饮料瓶，几袋来之不易的小零食被我们反复推让。食物的滋味，早已忘却，记得的，是分享过后丝丝的回味悠长。

是的，我们这群正值青春的少年，已是战友。我们的友情，或该是以炮弹和战火为底色。我们是钢铁长城，但我们依旧在一蔬一饭、日常饮啄间筑就弥坚的情感，火热且活泼。

我依旧爱看山看水，但也深深记住了这段山里的盛夏时光。有份秘密的牵绊，属于我们，属于我们这些曾紧抱成团、在汗水中摔打过的年轻身体。不能忘的，是大树浓浓的绿色光辉，汗水浸过的迷彩色深了一度，我们一样的衣装、一样的爱动，滚流着青春的热力。磨炼的日子里，我们饥，我们渴，但我们能在凝聚的绿中得到满足。

它让我懂得，一袭戎装的绿色，属于坚固，属于防护，属于远方的高山和边疆的线路，但也属于一只水壶的推让间，解渴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