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穿了20多年白大褂，可当自己躺到手术台上时，第78集团军某旅卫生连连长乔风玉心里依然忐忑，不断用曾对官兵说了无数遍的口头禅“小毛病、放宽心”来宽慰自己。主刀医生温和地告诉他手术不复杂，睡一觉就完成了。乔风玉还在琢磨医生的话，麻药劲儿渐渐上来，视觉和听觉也变得模糊起来……
两个月前，在医院做检查等待结果时，乔风玉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毕竟当了20多年医生，身体哪个部位报警、可能是什么病，估得八九不离十。可当他看到化验单上刺眼的“疑似甲状腺癌变”几个字时，依然有种从悬崖上掉落的感觉。
归途的汽车穿行在乡间大地，窗外的车水马龙变成绿油油的玉米地，一片生机盎然。平时喜欢写诗咏叹生活之美的乔风玉，此刻诗兴全无。多年的生活片段像过电影似地在脑海中划过。
1992年冬，他参军离家时，父母还不到50岁。一晃20多年过去，年过古稀的父母一直是他最深的牵挂。他经常自我安慰：“前半生为国尽忠，后半生床头尽孝，退役后一定好好侍候爹娘！”可现在，他的后半生成了未知数！
除了父母，最亏欠的就是妻子。儿子自小体质弱，是医院“常客”。当时，年轻的乔风玉是单位顶梁柱，外训保障一走就是几个月。见指望不上他，妻子狠狠心，国企白领不干了，辞职在家照顾孩子。妻子从没对此抱怨过，可乔风玉难免愧疚。若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娘儿俩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车窗外的景色越发熟悉，渐渐清晰的营院轮廓把乔风玉的思绪拉了回来。部队马上外出演习，连队除了完成卫勤课目，还有保障任务，作为卫生连连长在这个关键时刻不能缺席。他没有向官兵提起自己的病情，而是按计划带队参加演习。演习结束后，乔风玉才向旅里请假到医院做手术。直到这时，旅领导和少数官兵才得知他的病情。
二
5个半小时的手术对在麻醉中的乔风玉来说不觉漫长，医生成功切除了他的甲状腺和8个淋巴结，病理切片显示为恶性肿瘤。睁开眼时，一脸忧心的妻子正弯腰俯在床前盯着他。好多年没这么近距离观察她了，40岁出头的妻子头发已白了近一半。
“老乔，你醒啦！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完全康复很有希望！”妻子双眼红肿，声音带着难掩的疲惫。乔风玉不知道妻子这是第几次流泪了。刚得知他病情那几天，妻子情绪几度失控，却还得上瞒老人、下哄孩子，实在绷不住了就躲到楼下树丛里哭一会儿。此刻，身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曾帮很多官兵走出心理阴影的乔风玉，很想给妻子宽宽心，却找不出话来。
刚刚出院两星期，伤口一不疼，乔风玉就在家待不下去了。眼下部队正在准备二次移防，家里搬个家还得忙几天呢，连队几十号人、上千件医疗设备，还有那么多物资，自己不在能行吗？
要搁以前，妻子早就吼起来了，可如今只能压着火劝他：“刚出院两星期你就想上班，不要命了吗？”
“我也是医生，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
几番对话下来，妻子只好由着他：“那你去吧，别干重活！”
反正到了连队怎么干妻子也看不到，清点物资、分类打包、装箱搬运……乔风玉一样没有落下。
由于甲状腺切除后甲状腺素全靠每天早晨两粒药片补充，乔风玉总感觉走路像踩在棉花上，走几步就浑身是汗。指导员不到30岁，一直把他当老大哥，不住地劝他回宿舍休息。乔风玉却闲不住，搬不动重的就拿轻的，干不动就在一边瞧着。全连官兵干劲十足，争先恐后。
一周后，新营区布置停当，连队上千件医疗设备没有一件丢失损坏，乔风玉带着连队第一时间开始收治病号。
三
1998年从医学院毕业时，同学们要么考研继续深造，要么找门路往大医院分配，乔风玉却当了一名基层军医。对于基层军医的尴尬处境，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小病不愿治，大病不会治”“量体温、免费药、开转诊、出假条”。不管是调侃还是自嘲，这些话让年轻的乔风玉激情顿失。
刚到单位没多久，乔风玉被安排到师教导队负责驻点医疗保障。很快，性情随和的他成了战士们的知心大哥，大家都喜欢往诊室跑，有病看病，没病聊天，还帮他打水打饭。阳光可爱的战士让乔风玉备感温暖，他突然觉得基层也不错，望见了人生路上闪烁的星火。
守护年轻战友的身心健康——乔风玉为自己找到了努力的方向。部队训练伤多，他自学针灸和按摩。为了准确掌握穴位和进针力度，他的前胸和四肢被自己扎得千疮百孔；拿妻子练手学按摩，捏得她龇牙咧嘴。他利用节假日到驻地医院各个科室当学徒，到体系医院向专家求教……渐渐地，他成了卫生队的“全能”，可以娴熟运用针灸、推拿、胃镜、心电图等各种诊疗手段，还总结出一套常见病、多发病的治疗经验。
在他的记忆里，总抹不去那个飘雪的冬天。那天，指挥二连战士小邹被抬到卫生室，面色苍白、浑身乏力、喘气很急。经过抽血化验、做心电图，乔风玉发现小邹频发室性早搏、心率每分钟139次、心肌酶比正常值高一倍多，病毒性心肌炎症状十分明显，如果不马上治疗，极有可能诱发心衰，甚至对心肌造成永久性损伤。
不巧的是，接连几天普降暴雪，铁路、公路全部封停，往200公里以外的体系医院送诊已不可能。怎么办？治，超出收治范围，治疗有风险；不治，战士生命有危险。乔风玉当机立断，有风险自己担着！随后，他紧急列出治疗方案：吸氧措施缓解胸闷、静脉输液营养心肌、注射抗病毒药物、用中药黄芪汤扶正气、安排24小时心电监护……小邹的心率慢慢平稳下来，病情逐步好转，不到两星期就痊愈出院。事后，部队官兵骄傲地说，卫生室在乔风玉的指挥下上演了一幕“急诊室故事”！
四
眼里看的是病，心里装的是兵。官兵的“心病”是乔风玉的心事。他记不清与多少官兵畅谈聊天、为多少官兵提供咨询，往日官兵的“知心大哥”变成了今天的“知心大叔”。
22年，官兵来一茬走一茬，乔风玉铆在岗位上没挪过窝。不知从啥时起，有官兵开始喊他“乔神医”。这是对他付出的回馈：两次荣立三等功、一次提前调级，这就是“存在感”；两次疗养时，所在疗养院都向他抛出橄榄枝，他内心波澜不惊。
乔风玉喜欢写诗，草原、荒漠、黄沙、骆驼刺、海浪、日出，都成为他笔下的素材。然而诗中的浪漫与豪情，阐释着长期驻训时的乏味与艰苦。多年来，他没缺席一次大型外训演习保障任务，体会到了冬的严寒、夏的炎热、秋的多雨，肩周炎、颈椎病、滑膜炎等多种疾病如影随形。他身体的器官就像一个晴雨表，有战士打趣道：“乔连长是小诸葛，预报天气百分百准确。”他每天去转一转，才知道官兵的训练强度、防病措施是否到位，吃的是否营养健康。三伏天叮嘱炊事班熬制绿豆汤给战士们降火气，三九天熬制红糖姜汤给战士们驱寒气，阴雨天用薏米汤为战士们袪湿气，官兵的健康就是他心中天大的事。
朋友们时常会问乔风玉一个问题：“微信名为什么要用‘江湖游医’？”他有自己的想法，“作为一名战士，我们要365天守卫祖国的江河山川；作为一名医生，我们要有医者仁心”。
那是一个令乔风玉难忘的夜晚。在吉林省敦化市沙河沿镇驻训时，当地连续几天雷雨交加，部队接到抗洪抢险的临时任务。险情排除后返回营区已是凌晨一点多，乔风玉刚要躺下，电话响起，那头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我是榴炮三连指导员小谢，已经腹泻3天了，头痛得厉害……”“有尿吗？”“没有。”乔风玉意识到问题严重，穿上衣服，拿起手电，蹚着雨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连队。经过详细查体，初步判定小谢肾功能严重衰竭，需要紧急后送。乔风玉随即联系车辆，展开急救。经医院抢救后，肝肾多器官衰竭的小谢脱离生命危险。
五
夜黑如墨，乔风玉躺在帐篷里睡意全无。治疗方案如何改进、用药需不需要调整……自己身体出了状况却坚守在野营驻训地的他，仍惦记着几名战友的病情。
在乔风玉心里，卫生连连长泡病号传出去丢人！他还给自己总结了一句“提气”话：器官丢了一个，党员干部的初心不能丢；身体激素少了，工作激情不能少！
刚刚做完手术3个月，旅里年度实弹演习进入准备阶段，部队要拉到千里之外的西北戈壁滩实打。野外生活条件差，保障任务重，还有连续的演练课目。而乔风玉术后复查时间恰好与演习冲突。
“复查推迟没什么！”乔风玉毅然坚持和官兵一起奔赴“战场”。演习期间条件有限，他用冰凉的矿泉水冲服甲状腺素片，不能吃碘盐就自带一包无碘盐下面条吃。除了遂行保障任务，他还带领全连圆满完成10多个演练课目。
秋去冬来，又到复退季。送走过多茬官兵的乔风玉也面临进退走留的抉择：继续干，操心受累不说，由于连队没编高职，中职也只有他一名，根据政策无法晋升专业技术七级；申请病退或自主择业，轻松自在、钱不少拿，全家还能团聚。
从个人角度考虑，一切都倾向于选择退役。开医院的朋友一次次打来电话：“老乔，你回来到我这儿，上一天休两天，国家给你发多少我就给你发多少！”
这是让人动心的邀请，可连队的情况也牵着他的心：因改革、移防，连里两名骨干医生转业，目前缺编5人，这个节骨眼儿走不是撂挑子吗？
心里有事放不下时，乔风玉习惯在营区里溜达。像往常一样，认识或不认识的官兵都会老远就同他打招呼。此时，他心里更觉亲切、越发不舍。这身军装，他还要继续穿下去。
“你一个46岁的连长，官不大、钱不多，图啥？”得知乔风玉的决定后，朋友的问话直击灵魂。是啊，在大家眼中，经历过生死关口的乔风玉理应“看透人生”，明白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啥，可他依然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只有乔风玉知道，自己的变，他们不了解。如今，他对生命更敬畏、对病号更理解、对亲人更珍爱、对穿军装的分分秒秒更珍惜。他用简单的心里话回答了朋友：“我就像一棵树，根在部队扎了20多年，如果硬挪窝会伤筋动骨。”
“所谓‘军医’，练兵备战、救死扶伤。”乔风玉把自己对军医职责的理解说给官兵听，并在工作中时时践行。新的作战条件下医疗救援是全新课题，他与官兵一起反复锤炼检、洗、转、护、救“五位一体”应急保障能力。严寒条件下战伤手术是传统弱项，他把双手插进雪窝练耐寒力、强稳定性，在-30℃的野外练伤口缝合、残肢截除和动脉止血。
前不久，乔风玉走上讲台，向北部战区陆军官兵讲述自己的军旅之路：“人生总有酸甜苦辣，这些都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营养，但不能走着走着就忘了为啥出发……”不是所有的足迹，都需要写成诗句。对台下的官兵而言，乔风玉就像一束光，照进他们的内心深处。一路平凡，却满载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