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方大学读书时，老师在课上极爱讲《红楼梦》。恰逢武装部来校园征兵，老师凝望窗外征兵横幅静静地说：“我若是个男儿，必走出去，自有我的一番道理。”老师套用书中话语，思及年轻时错过验兵的遗憾，不禁怅然。那一席话，直抵我心深处，点亮我头顶那片向往军营的星光。

彼时，恩师也曾鼓励我，趁青春去部队锻炼锻炼，最好不过。

后来我应征入伍，出发前，老师风尘仆仆地赶到车站，将他最珍爱的《红楼梦》赠予我。望着扉页寄语，我不由得感动。“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我知道这是红学家为史湘云总结的座右铭。老师曾说这句对联倘加一横批，则“霁月光风”可矣。“就做人而言，千色万色，本色最难。所谓大英雄，并不一定取得多么骄人的成绩。一名战士能对苍生有益、对自己负责，就是无名英雄，就不枉来世界一遭。”老师的一字一句，深深凿刻进我心扉。

身在军营，我时不时在训练间隙翻翻这本《红楼梦》。毛泽东曾三劝战将读《红楼梦》，我也曾极力向战友推荐此书。有时，战友鼓动我讲讲书中的故事。于是，刘姥姥雪中送炭的古道热肠、晴雯病中补裘的奋勇无双、香菱学诗的钻劲苦功、凤姐理家的赏罚分明，在白雾茫茫的训练场，砥砺着我们，皴染着兵心。犹记得新兵晚会，我们用英语上演了一场《红楼梦中人也当兵》。祛除宝玉的公子气，多些兵家男儿的英风俊骨——节目在战士们的心领神会中赢得满堂彩……

木心说，“《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我很喜欢结合军营具体情景读《红楼梦》，衍发的思考也格外应景。探春管家兴利除弊，带众人打理院中枯木的章节，格外精彩。这启发我节俭自持，教战友将“垃圾”变废为宝。那时，我和战友将树叶埋到树坑里作为肥料，也戏称像黛玉葬花一样环保。书中鸳鸯、平儿将旧衣服赠给困苦的刘姥姥，那抹善待他人的品质打动着我们。而我们也捐过衣物，还曾众筹帮助过一位战友的患病家属……

兵儿郎难免想家，我便在黑板报写下“一帆风雨路三千”的板书。我定时在板报上分享红楼辞章，写下暖心注释。看到战友认真地打量文字，我内心自有一分成就感。

军校时，战友们偶尔因公差分工有所抱怨，我会默默承担脏苦活，也笑说一句“事若求全何所乐”开解他们。毕业前夕，我申请“三到”（到基层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恰像史湘云笔下海棠的写照——“也宜墙角也宜盆”，军人，不就是不挑拣环境，哪里需要哪里搬嘛。

在军校离别时，《红楼梦》选修课的教员曾送我一首《临江仙·柳絮》。“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他吟诵时音容恳切，又带着让人信服的张力。他笑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可军人走到哪儿，都要坚守本心，莫失莫忘。当时我以诗相和，“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诗句无声，落字有音，化作逆流而上的清风，陪伴我，指引我。

在部队，我曾带过女兵排。爱写小诗的女兵筱漾像林黛玉那般敏感，有段时间总低垂着眼皮。交流间，我们仿佛隔了一层水幕。得知是和对象吵架而训练受影响，我用她最喜欢的诗歌和她对话。“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我为她悉心解读，莫要被外界琐事烦扰，更不要甘于在忧伤中沉沦。

那时，她借阅了我那本《红楼梦》。后来她兴冲冲地和我讲她最爱史湘云的乐观豁达，最深刻的便是这句唱词：“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我不禁接道，“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做人，也要英豪阔大宽宏量。”

不爱红装爱武装。在与同批男兵一同考军校时，她巾帼不让须眉，以总分第一被录取。“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我也仿效探春写下这样的信笺送给她，愿她的豪气永远纵横心间。

我深知，女兵不易，她们从懵懂少年到铁血战士，告别故乡，走向疆场，“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

犹记得单位组织全员篮球赛，女兵们都胆怯不敢报名，我曾以“姽婳将军林四娘”为例鼓励她们。这位曹公都赞扬过的人物，当为女兵榜样。“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犹记得女兵们高声念着书中《姽婳词》的名句，意气慨然。

“风流隽逸，忠义慷慨”的千古佳话果然让女兵们心绪澎湃。乃至后来的远途拉练，她们脚上磨出豆大的水泡，也没再退缩。望着勇气可嘉的女中豪杰，我曾笑言，她们“才自精明志自高”，要为她们写部小说——是啊，恰如曹公所写，闺阁女儿昭传，就是忠义昭传！

在接到调令离开女兵排时，我将自己的《红楼梦》捐给连队图书室。我期盼，大家在工作间隙能捧读一会儿《红楼梦》。我深知，外在的眼睛看到的，会化为大脑的储存；而内在的眼睛看见的，将成为心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