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长城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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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娘背上的那口铁锅


■韩 钢

娘在我记忆里,背上永远有一口大锅,用麻绳牢牢捆扣在肩上。

娘一手扶麻绳,一手牵着我。没有栖身的船舱,拐棍儿是船桨,娘在雪山冰岭间翻浪跃波——她和她身后的队伍,已经在1935年的夹金山涧行进了2天。

娘的背上隆起一座坚硬的盔甲,下面垂挂着锅铲勺盘,一路上叮叮当当如风铃碰响,空灵地唱在无人的雪漠。

战士们一停脚,娘就把大锅从背上卸下来,揭开层层捆扎的麻绳,堆起柴火,咕嘟咕嘟地煮开整个队伍的吃食。

他们都叫我娘炊事班班长。有的喊她贾大姐:“大姐,少些、少些……”一边虚弱地说着,一边用手拦着她大勺捞起的玉蜀黍糊糊。末了,娘用勺沿儿把最后一抹米糊刮净了,滴进战士的搪瓷杯子里。那战士沉默了,泪珠噼啪落进清寡的黄色米汤,说:“贾大姐啊,你好歹给自个儿留点儿,不为别的,孩子不能饿死啊……”

娘用盛粥的手拭净小战士的泪。我知道,娘有自己的办法。她沿途拣拾土豪马队经过留下的马粪,挑出没消化的青稞粒子来,用水涮净,磨成青灰的粉,倒进随身的小布兜子,又是半锅稀糊。

部队一停,娘的动作只有一个,就是卸锅。我帮不了娘,那锅能装下一个我。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娘吃力弯下身,用牙咬着绳子一端,两手在身后左右开弓。柴火火焰一升,锅就咕嘟咕嘟吐着白汽。娘煮了黄米汤,又倒进去一大盆雪水,烧得滚烫,混着蓝白相间的冰块给伤员们烫脚。午夜,伤员睡下,娘又支起一锅水,把柴火煽得猛旺,如打碎一池通红的颜料,倒进去一卷又一卷的绷带、镊子、止血钳、手术刀,哗啦啦地搅动。腥咸的白汽一下子驱散了夜色,银光锋锐,直勾勾晃痛我的眼睛。

我靠着娘的身体,想起她还没吃东西,只给我盛了一碗汤。我就往她的布兜子里摸,手上沾了辛红的辣椒面,那都是娘从土豪家收集的,留给队伍驱寒用。娘说,这地方她以前最熟悉,因为她要给地主家烧饭生火,洒扫厨炊。娘的爹就在地里给地主做活,10根手指被砸断1根、砍断1根,50岁时半边身子中了风,再也没能看着女儿“扩红”参军。

娘没了自己的爹,没了爹的贾班长在28岁走进这支队伍。我没了娘,在一次敌机狂轰之中。自那之后,我如同当年坚强的娘一样跟着队伍走了数月,终于踏上金灿灿的黄土塬,吃上娘没吃过一口的白面饽饽。

他们找到娘时,我不信娘被炸死。我说娘身后有那样一口大锅,那是实打实的铁做的。他们说,在娘的身下,就是那口大锅,浑圆硕大,边缘被战士们期待的手摸得光滑。炮弹轰地砸落,娘用最快的速度卸了锅,紧紧压在腹部,贴紧胸膛,用整个瘦成纸片的身体护住锅身。锅没破伤一毫,还能煮粥、熬汤、洗鲜红的绷带和手术刀。

我大哭,娘的大锅就是我的兄哥儿,娘身上锅勺相碰的叮当声是我的摇篮曲。我接过娘身上垂挂的锅铲碗勺,依然叮当作响,宛如勾魂的鼓乐回荡。

娘走了,我得给娘立个木牌,添抔土。我对他们说:“来帮我写个娘的全名儿。”

人群惊异了:“你不知道?”

“她不是我亲娘。”我哭着说。我是野沟边长大的孤娃儿,一年前的秋天,背着一口大锅、戴着蓝八角帽红领章的“贾班长”从村口经过,用自己的半碗玉蜀黍热汤灌醒了我。她不嫌我脏,呼出的热气滋润了我干涸的心田。

环望四周,我发现战士们不知何时站成一圈,用与我同样的眼神,凝望娘牺牲的地方。我不知是什么力量把人群围聚一起,静静守着那口大锅。我没吮吸过娘的乳汁,饿了就捞那锅里的饭食;我没在娘的背上趴过,娘的背上永远有锅,托举住这条红色飘带中数千双目光的饥与渴。

人群含泪取下娘的八角帽,摩挲上面的红星帽徽。当时的我还不晓得这红星的意义,只知道一直跟着队伍走,大步迈得飞快,如同跋涉在娘宽广的怀中。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娘留下的锅铲碗勺仍碰撞作响,在无际的雪漠山崖中,昭示着无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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