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长城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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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照进岁月深处的阳光


■邓迪思

他94岁了,当一切皆已衰老,却还有目光中的祥和与平静,深深镶嵌在苍苍白发、沟壑皱纹里。从幼学之龄到鲐背之年,虽然背负了无数坎坷与辛酸,但终化为秋叶般沉静的微笑。小屋外那株石榴树,火红的花儿正托起一片晚霞的绚烂。

陈廷珠已不记得童年,只记得故乡是阜平县平阳镇土门村,自己出生于1927年4月2日。侵略者的刺刀将他的童年抹去了,只剩下痛苦与仇恨。

他眼瞅着日本鬼子来到家乡,放火烧了他日日玩耍的祖宅;眼瞅着亲人和家乡父老怎样被残害在刺刀、石碾之下,火焰之中……童年变成一场惊悚的噩梦。

那时,他才10岁。把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的是一批穿灰军装的人,那是聂荣臻的部队。他的家乡成为我党我军历史上第一块敌后抗日根据地。

10岁,他从一个放羊娃变成了儿童团团长;12岁,成为晋察冀边区华北联大公务员。在家中,他排行第六,人们亲切地喊他“小六儿”。就连彭真也这样喊他。彭真就住在他家,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夸他干得好、有志气。他望着彭真炯炯的眼神,腼腆地笑了笑。虽然彭真是个大人物,但是和他一家很熟,他并不怯生。可被夸奖时,他还是感到不好意思。而手握红缨枪时,他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那冷静的神态,活像久经沙场的老兵。

他渴望自己快些长大,把手里的红缨枪换成带铁管的沉甸甸的真家伙,让复仇的子弹痛痛快快地射入鬼子的胸膛,让怒火喷出来,化解10岁心头上那条深深的伤疤。

这一等就是7年。1944年,抗战进入尾声,163联队连同那个从女英雄腿上割肉吃的日本皇族荒井被全歼在战场。那一刻,陈廷珠不是高兴地喊出了声,而是哭了。大仇得报,此时布满阴霾的天空应该下一场雨,让亲人的坟上菩提花开。

1945年8月,陈廷珠随部队来到张家口,让鬼子缴械投降,已成丧家之犬的鬼子蛮横地拒绝了。于是,晋察冀军区兵分三路对张家口发起总攻,苏蒙联军从北部发动进攻。只打了一天,鬼子就撑不住了。3天后,他们狼狈逃走,沿途被不断痛击,扔下一路尸体。这次陈廷珠笑了。他真希望自己是一个机枪手,打得更解气些。

1946年1月,陈廷珠终于成为梦寐以求的共产党员。同年3月,成为晋察冀军区摩托训练大队学员。从此,他一生都在同车辆打交道,汽油味儿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虽然是汽车兵,可是汽油紧缺,他们不得不把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汽车改装成马车,扬起鞭子,吆喝一声“嘚——驾——”赶着汽车往前跑。就要解放石家庄了,前线需要大批物资,他们连夜赶着“马拉汽车”运输物资。即使在夜晚,飞机也突袭轰炸,先是投放照明弹,一声闷响之后,天空变得雪亮雪亮。多亏他们躲得快,才没有造成伤亡。

他多想开着汽车,手握方向盘,喇叭一按,脚踏油门,引擎轰轰作响,那才有驾驶员的神气劲儿。这梦实现得如此之快:1947年11月12日凌晨,他奉命到石家庄休门村附近的一个修理厂,接收了50多辆美式汽车——道奇T-234。他围着汽车摸呀、看呀,就像娶了一个新媳妇儿。有了车,就有了用武之地,他开着这大家伙,装上满满的弹药、物资,不停地往前线运送,解放石家庄,解放保定,解放太原……

1949年3月25日,陈廷珠参加了西苑机场阅兵。他驾驶着汽车在方阵中缓缓前行,看到了仰慕已久的毛主席、朱总司令……

他知道,新中国即将迎来黎明的曙光!

1951年3月,他们3辆车一组,从铁道桥上过鸭绿江。载着满满的物资,过一格一格的枕木,虽然汽车已经伪装,糊上黄泥巴,盖上防护网,但在桥上很容易被敌机发现。

上桥不久,陈廷珠就瞥见空中来了4个黑色的“鸟影”,那是B-29轰炸机。想退不能退,想快不能快,生死由命,他只能慢吞吞地往前开。B-29开始投弹,苏式高射炮也开始怒吼,爆炸声不是此起彼伏,而如一串串连绵不绝的雷电,硝烟像浓雾一样扑打在挡风玻璃上。

仅仅16分钟,天空、大地、江水仿佛全都碎掉,只剩下凝滞的时间和四散的黑烟。

当一切平静下来之后,他们下车清理道路,检查车辆。这时,星星看起来也格外疲惫。发动引擎后,黑得看不到路,只能凭感觉开车,底盘下传来“咯噔咯噔”的轮音。

到了抗美援朝战场的那天晚上,夜阴沉沉的,没有一丝光。尽管对他们来说,这是好天气,但陈廷珠觉得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前方有一段道路极为泥泞,稍不小心车就会陷进去。他们跟在朝鲜军车后面,那辆车开了一下大灯,仅仅几秒钟,他便听到空中飞机的轰鸣,接着是一串机关炮的响声……

飞机离开了,陈廷珠打开车门,冲到前车上,却先看到一堆肠子顺着肚皮往外滑,血汩汩地冒,中弹的战友盯着他,不说话。无法包扎,受的伤太重了。

战友喃喃地说:“我想回国,我想回国。”陈廷珠忍着眼泪点点头:“咱们回去。”他看着战友在他眼皮底下咽气,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他把战友包起来,抱到车厢后面,轻轻放下……

在离上甘岭不远的一个阵地,一场拉锯战打响。陈廷珠紧急运输炮弹和食品过去。行至凌晨2时多,前方路上有一辆车,车灯亮着。陈廷珠的心被什么拉拽了一下,头皮有点发麻。志愿军夜间行车是从来不开灯的,一定是敌人的车。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也把大灯打开,慢慢地往前开。

距离越来越近,陈廷珠清楚地看到美国兵低着头在修理汽车。看到后方徐徐驶来的车,美国兵向车里的陈廷珠招了一下手,意思是停下来帮着修车。美国兵把陈廷珠当成李承晚部队的兵了。陈廷珠停下车,拎起驾驶室里一把大号扳手,慢吞吞地往前走。

美国兵看陈廷珠磨磨蹭蹭,嘴里骂了句,待陈廷珠走近,伸手就打过来。陈廷珠抬起左臂一挡,瞬间看到美国兵惊讶了一秒钟,这时他右手紧握的扳手已经狠狠地砸在对方脑袋上。那家伙来不及叫一声,就倒下了。

陈廷珠的心脏“怦怦怦”剧烈地跳,但还是屏住呼吸,悄悄地走到车后,往车厢一探:一群美国兵七扭八歪地都在睡觉,月光照着他们满是胡茬的脸。

陈廷珠赶紧蹑手蹑脚地跑回车上,发动引擎,离开。

他找到自己的部队,把情况一汇报,部队立刻跟着他出发。来到那辆美国车前,司机已经死亡,车后的大兵依然在酣睡,被他们抓个正着。被志愿军喊醒的时候,美国兵们不由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廷珠就这样成了传奇,靠一把扳手俘虏了一车美国兵。多年以后,谈起这事来,他依然津津乐道,但紧张也是真的,甚至有些后怕。而那就是一种自然的情绪,战场上,生与死就是一秒钟的事,谁也躲不开,无法不面对死亡。

就在路上,他多少次看到年轻的生命逝去,有的就牺牲在他怀里。他也看到过很多木牌,写着“卫国牺牲无上光荣”,这就是战友的坟墓。

他也看到过许多敌人的尸体,无人收拾,已经腐烂,有的烂成了白骨。乌鸦把尸体当作美餐,并发出难听的却是快乐的叫声。而对生者来说,这声音格外凄凉,每一声都在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生命的合唱,需要一些人匍匐前行,另一些人才能昂首站立。

那个朝鲜人招手拦车的时候,陈廷珠不知道为什么放慢了速度,别的车径直过去,没有停留。汽车队有规定,不准陌生人上车。李承晚部队的特务经常冒充人民军,满脸热情地打招呼,上来就如兄弟一般握手,到了僻静处,他们就会拔出枪……

陈廷珠慢慢地开,朝鲜人跟着他走,边走边说自己当过四野的炮兵,打过新保安战役,参加过西苑机场阅兵,现在养好伤了,想回前线参战。陈廷珠就问细节,朝鲜人都说得上来。再看一眼朝鲜人,陈廷珠觉得眼神和他一样真诚老实。

“上来吧。”陈廷珠知道违反了规定,但是破例这一次,前线会多一个英勇的战士。朝鲜人叫康丁山,是个“话匣子”,开了就关不住。康丁山一路上教他怎么躲避飞机:“飞机是活的,像个秃鹫一样,你是它的猎物,它不会放过任何猎物。看到它就赶紧躲,找藏身之地。等它俯冲的时候再躲,就晚了。最好找个弹坑趴下,没有弹坑就撅起屁股趴下。航空炸弹会炸出一个直径20米的坑,翻起的土像黄色的巨浪,把你深深埋住。要是平着卧倒,多半你会窒息;要是撅着,用屁股一拱一拱,还能从土里倒着钻出来。”

陈廷珠送康丁山到平壤,本以为就此分别了,谁料在战场上又见到一次。那时康丁山已是朝鲜人民军炮兵营长,见到陈廷珠,还是有说不完的话。

康丁山教的那些经验都是血换来的。陈廷珠知道,这次巧遇等于让他捡了好几条命。

修机场时,天气热得让人想钻到地下,汗水迷蒙了眼睛。天上来了一群“秃鹫”,陈廷珠赶快找隐蔽的地方撅着屁股趴下。抬头的工夫,看到战友吴天明还在跑。陈廷珠想喊,可没等他喊出来,就看到一枚炸弹落在吴天明的身边。闪光,巨响,吴天明飞起来,整个人都碎掉了,碎成很多块,飞到阳光的深处。

那天,400多个战友牺牲了。弹壳的碎片到处都是,还有尸体的碎片。

“秃鹫”残暴,也狡猾。一次刚装好车,3只“秃鹫”就来了,两只扫射,一只扔闪光弹。陈廷珠驾车冲上盘山公路,利用弯道不停地躲避,“秃鹫”追了他20公里。他幸运地找到一个隐蔽点躲起来,一直到“秃鹫”不甘心地离开。

1955年7月,福建古田。午饭时,一辆装满炸药的军车突然自燃,冒起阵阵白烟。陈廷珠扔下饭盒,冲过去,捡起石头,砸碎车窗。没有车钥匙,只用把螺丝刀别着电门打着火,他就这么一手别着,一手开车。生死时速,他没有时间多想,紧踩着油门,远离部队。他不知道哪一秒会爆炸,这一车炸药会把他蒸发,连碎片都找不到。一公里后,河水明亮,他加大油门,一头冲进河里,安全了。

陈廷珠想起1953年从朝鲜回国参加国庆阅兵的场景。这次他不在阅兵方阵里,而是作为一名英雄,站在百余人的观礼团里。那天他穿了崭新的军装,佩戴了满满的军功章、纪念章。

国宴上,周总理致辞敬酒,那是陈廷珠平生第一次喝葡萄酒,红郁的颜色,浓浓的。

如今他已老去,只平静地散步、读书、看报。他想起朝鲜的金达莱花,紫罗兰色的,吐着长长的蕊。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刻,渐渐变得遥远,而那些黑色的硝烟所换来的金色阳光,正在一秒秒变得更加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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