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玉兰花开的时候,我们的车队便沿川藏线将大米、清油等补给运往西藏边防一线,为驻守雪山孤岛的官兵送去开春的第一批物资。
爷爷也曾奔走在通往高原的运输线上。那震撼人心的雪山,经常出现在我的童年故事里。
1968年,爷爷22岁。上级给他所在的工程部队下达命令,要求他们在西藏阿里日土县修建增音室。部队丝毫不敢延误,很快踏上进藏的征途。
已是5月,但高原的天气格外寒冷。从新疆叶城到西藏阿里,途中有大片无人区。几十辆卡车缓缓行驶,接连翻越几座雪山。随着海拔的升高,头晕、胸闷、呕吐等各种不适向官兵袭来。
那天,车队行至喀喇昆仑山脚。看着一望无际的蓝天和皑皑白雪,即将翻越海拔5500米雪山的官兵心中满是激动。殊不知,危险正悄然降临。
上山不久,前方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车队立即停止前进。一阵地动山摇过后,目之所及的山路上并没有变化。险情可能发生在前方路段。时任排长的爷爷向连长请缨,开车前去勘察情况。
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约10公里,爷爷就看到前方的路已被坍塌的积雪覆盖,山风吹起一层薄雪漫天飞舞,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斑点点的光。爷爷知道,这是发生了雪崩。他心中无比焦虑,必须尽快回去向连队报告,设法翻越喀喇昆仑山抵达目的地。
山路狭窄,仅容一辆大车单向通行。卡车已经开到距离雪崩不远的地方,无法掉头。爷爷裹上棉衣下了车,拔腿就往后方的车队跑去。不知跑了多久,隐约看见车队时,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一黑栽倒了。
醒来时,爷爷已经被抬回车厢。看着坐在一旁的连长和指导员,他赶忙将前方的情况详细汇报。经过商议,大家一致决定:就是用铁锹挖,也要把路挖通,如期抵达日土县,按时完成任务!
“全连集合!我们遭遇雪崩,前方路段被堵。为了完成任务,我们要把雪铲了再继续前进!”听到指导员的动员,爷爷挣扎着起来,要和大家一起行动。连长见状,冲过来按住他:“小孟,挖雪而已,有这么多战友呢,很快就能挖通。你好好休息。”爷爷最终还是悄悄拔掉氧气管,拿了把铁锹跟在队伍后边。
在堵塞的山路旁,连长担心再次发生雪崩,一边小声嘱咐大伙儿不要大声喊叫,一边带头到最前面开始挥动铁锹铲雪。大家小心翼翼地清除障碍,时不时还要抬头看看有没有雪坍塌下来。
在爷爷的记忆里,那次遭遇雪崩,大家不知道铲了多少次雪、推了多少次车,道路被清理通畅时,每个人的帽顶上都覆盖了一层白霜……
红色基因是可以传承的。1997年,22岁的父亲穿上军装,来到西藏军区文工团,扎根雪域高原20余载。
父亲说,他一辈子都记得第一次下边防当兵锻炼的日子。时值盛夏,哨所仅有的5名官兵穿着大衣、戴着棉帽,在凛冽寒风中坚守哨位。父亲第一次走上哨位站岗的两个小时里,豆大的冰雹砸在屋顶啪啪作响,狂风裹挟着逼人的寒气刮得他睁不开眼睛。父亲说,在哨所的一个月中,他有过对高原环境的恐惧,是一名战士给了他坚持下去的力量,“他和我一样来自山东,战友都管他叫‘小山东’。他是这个哨所年龄最小的兵,比我小两岁。他都能坚守哨位,我相信我也行。”
之后的日子里,父亲舞起手中的快板,在战友期待的目光和不断的掌声中,一段接一段地表演。“神女峰下的岗巴营,珠穆朗玛的守护神。世界屋脊建丰碑,国旗、军旗添光辉。他们守边关、保雪山,在生命禁区作奉献……”身旁的矮墙外就是悬崖,父亲沉浸在演出中,没有丝毫害怕。
父亲对这个哨所有一种独特的感情。哨所两名官兵因执行任务几度推迟婚期,那年建军节前夕,日喀则军分区领导决定邀请这两名官兵的未婚妻到哨所,为他们举办婚礼。父亲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打电话了解情况、收集素材。经过3天的紧张准备,一份特殊的贺礼——音舞快板《雪山上的婚礼》,精彩呈现在这两对新婚夫妻眼前。父亲说,他在台上看到新娘眼里噙满泪花。
父亲创作的小品《特殊哨位》源于边防生活中的一件真事。每次女演员们到连队演出时,上厕所成了问题。连长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带着战士们一起动手在连队背阴的角落垒了一个简易厕所。但这里是狼出没的地方,连长担心狼突然闯入,只得安排战士站岗。父亲创作演出的很多作品都获过奖,但璀璨夺目的奖项不是他的追求,他说他只想为高原官兵送上最生动鲜活的表演,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所有人听。
小时候,我看到过父亲的一张照片——他静静地躺在边防连的宿舍里吸着氧气,身旁的一名战士背过身去,悄悄抹眼泪。那次下连体验生活,他决心为官兵们多表演几个自己最拿手的节目。当时风很大,没有话筒,观看演出的人又多,父亲用力把声音喊到最大。演出完毕,他脸色发青,手抖得厉害。一名战士当即将他背到连队最好的房间休息,卫生员备好氧气袋为他供氧。当时围了一屋子的人,连长见状大吼:“屋里本来氧气就少,围这么多人,还想不想让我们的演员重新回到舞台?”战士们悄悄跑到窗外守候,直到父亲脱离危险。
那时,我只能在寒暑假去拉萨探望父亲,团聚的时间屈指可数。父亲总跟我说一句话:他的舞台在边防线上。我出生的时候,父亲还在高原演出。没能第一时间看到我降生在这个世界,是他的遗憾。说起这段往事,他感慨道:“你出生那天,有很多人来看我们的演出,这是高原上难得的文化活动,大家都很期待。我在台上看见台下年轻同志的笑脸,好像看见长大以后的你。”
高考结束填报志愿时,我选择了军校。父亲担心我吃不了苦,爷爷开口劝说:“兆华,让孩子去吧!咱们要相信孩子,也许她会做得比你还好。”
我如愿踏入军校的大门,开始日复一日“高标准、严要求”的生活。长跑是我的弱项,高中时能顺利跑下800米已是我的极限。对于军人来说,这顶多算热身。我拼命加练,每次想放弃时,父亲的话就成了动力:“我的武装5公里每次都是第一。”3公里、5公里、10公里,我从不及格跑到及格,从及格跑到优秀。
在迷彩方阵中磕磕绊绊成长的我,军校毕业后再次来到拉萨。这一次,我不是以女儿的身份探望父亲,而是以一名新排长的身份来参加军区组织的集训。
紧张的集训中,我感觉自己的心距离爷爷和父亲更近了。爷爷和父亲都是平凡的人。正是因为曾有无数这样平凡的人把整个青春都留在了高原,如今的我才能自信地站在这片圣洁的雪域,自由呼吸清新的空气。有责任有担当,青春才会闪光。我们在青春的选择中,相逢在雪域高原——父亲追随爷爷的脚步,以文艺的灯火烛照边防官兵的生活;如今21岁的我,光荣地成为一名汽车兵,将沿着父辈的足迹踏上高原长路,勇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