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有棵绿色的椰苗
■南部战区海军某潜艇支队一级军士长 赵满星
赵满星近照。
“赵水，您第一次出海是什么感觉？”
在舰桥上，舵信班年轻艇员蔡泽平突然向我发问。这是他第一次出海，非常兴奋，四处张望。
“赵水”，是年轻艇员对我的称呼。舵信老兵常被人称作“老水”，这个称呼是从“水手长”化用而来。常言道“大海航行靠舵手”，作为舵信专业技师，我“掌舵”的是潜艇。
“两个字：难受。我是北方人，水性不好，第一次出海，头晕目眩、上吐下泻。”我握着蔡泽平的手慢慢转动方向舵，让他感受潜艇在大海中起伏的律动。
舵信专业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岗位——舰桥，是潜艇上唯一可以“探出头”的位置。在为数不多水面航行的时间里，我们在舰桥操作方向舵。与潜艇内部的战位不同，这里视野开阔，不仅能耳听风吟浪卷，还能呼吸新鲜空气，沐浴晨光晚霞。
风浪中，天空飘起雨丝，雨势渐渐变大。“向左再反压15度舵角。”我让蔡泽平穿上雨衣雨靴，接替我继续操舵。蔡泽平紧握舵杆，双手微微颤抖，额头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放轻松，开潜艇和开车的原理类似，只是在海水中受到浮力影响，需要感受潜艇航行的惯性，慢慢培养手感。”
蔡泽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扳动舵杆调整航向。
蔡泽平今年23岁，年纪尚不及我的兵龄。我第一次操作方向舵时，也像他一样紧张。不过我坚信，他一定可以像我一样直面风浪，挺进深蓝。这份自信，来自我当兵26年潜行深海的岁月沉淀，来自我常服胸前8枚略章“犁”出的奋斗航迹。
赵满星的勋表。
一
“前进二！”潜艇加足马力，快速奔赴目标海域。
空中的积雨云变得厚重。接到潜艇下潜的命令，蔡泽平小心翼翼收起桅杆上的国旗。我调整了方向舵操作模式，随后和蔡泽平从升降口回到潜艇内部。
从升降口仅容一人通过的梯子爬进舱室，浑身湿透的蔡泽平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
“赶紧去换一身干衣服。”我接过蔡泽平手中的国旗，展开后铺好晾干。
舱室角落的柜子上，有一棵绿色的椰苗。绿色植物在潜艇内非常稀少，是为数不多鲜亮的颜色，我们常用绿萝或椰苗装点潜艇的“钢筋铁骨”。它们的生长，是我们感知时间的特殊方式。
椰苗，来自营区的椰林。我入伍那一年，那里还是一片荒芜。
1998年，我被抗洪抢险队伍中的那抹“迷彩”深深吸引，高中毕业后参军入伍，成为一名潜艇兵。尽管新训学习专业课程有些吃力，可征求分配意愿时，我第一个去找教导员，我希望能在离家最远的地方，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新兵下连，我被分到原南海舰队某潜艇支队，梦想着驭鲸蹈海驰骋大洋。没想到，进入潜艇后，没摸上舵杆不说，我爬进舱底摸了整整一天的管道。
艇内空间逼仄，我个子高，稍稍挺直腰板就会磕到头。老班长指着舱室里几处掉漆的痕迹说：“这里不是没保养好，是新员刚上艇时经常磕碰造成的。”
狭窄的过道两侧，布满密密麻麻的管道，有的设备必须弯着腰、低着头才能检查到。除了学习潜艇构造，只要不下雨，我们就要进行装备保养，每一处裸露的铁板或是缝隙都要刷得锃亮。晚上回到宿舍，我浑身酸痛，腿上留下不少淤青。
除了专业学习，我们还负责营区绿化建设。当时我所在艇队的包干区，是靠近海边的一片荒滩。垦荒、浇水、施肥，我们种下一颗颗椰子。看着埋在荒滩里的椰子一点点抽出绿芽，椰苗冒出沙地，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它们一样，长成耸立挺拔的椰子树。
二
潜艇在常规巡航。值更结束后，我照例前往舵信专业各个战位，看一看年轻艇员的情况。
走进一处舱室，我看到去年下连的刘毓伟无精打采，面如菜色。“一定是晕船了。”我赶忙递过去一杯水，让他深呼吸以缓解不适。
克服晕船，是很多潜艇兵的第一关。对于舵手而言，能否在艇内时刻保持清醒的状态尤为重要。回想自己第一次出海的经历，那滋味真不好受——
“赵满星！”“到！”那一天，我通过理论考试和岸港训练终于进入潜艇，开始海上实操训练。下艇前，班长孙贺奎递给我一个塑料袋。
“拿着吧，会用到的。”见我满脸疑惑，他解释道。
进入深海区域，耳边满是机械运转的轰鸣声，空气里油味、汗味混杂在一起，可口的饭菜也变得难以下咽。遇到诡谲多变的浪涌，潜艇左摇右晃。我面色惨白，胃里翻江倒海，拿起塑料袋不停呕吐。
“第一次出海，很多潜艇兵都会晕船。没有别的办法，必须去适应、去习惯。”孙班长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如果连这点风浪都扛不住，怎么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潜艇兵？”
这段航程，其实并不长。爬出潜艇后，我还是有点眩晕。晚霞中，依稀可见海鸥掠过，码头对岸的城区已经亮起街灯。首次海上操舵训练，让我真切体会到海底世界并不浪漫，但守护对岸的万家灯火，就是我们出航的意义。
后来出海时，虽然仍有些晕船，我还是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艇舵操作上。随着出海时间越来越长，我渐渐摸索出潜艇转向规律，随时把体会记录在小本子上。
一次深潜试验，潜艇在大纵倾姿态下即将到达极限深度。我所在舱室的一处管道在深海水压巨大压强下破裂，海水瞬间喷射而出。眼前水汽蒸腾，我无法看清舵杆，凭着手感继续稳定操控，配合完成深潜试验的各项指标测试。
艇长说，赵满星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操舵的时候却是“心细如发”。
除了出海训练，深潜试验、全训考核、战备巡逻等各项任务接踵而至。成为一名优秀的舵手没有捷径，唯有反复操练，才能掌握那份手感。3枚三等功奖章，也见证了我在各项演习演训、战备任务以及专业比武中的表现。
赵满星（右）和战友在操舵。
听我讲述自己的军旅经历，原本有些倦怠的刘毓伟，眼眸越来越亮。
“赵水，您这么厉害，以后我要是能获得您一半的荣誉就好了。”
我看着这位年轻人，笑着说：“你们是后浪，一定能够超越我们‘前浪’，干得更好。”
三
艇员队收到返航通知，大家归心似箭。
“越是到紧要关头，越不能大意。大家沉住气，不到停靠码头的最后一刻，都不算完成任务。”班里几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但必须稳住他们的心绪。
就在此时，潜艇操舵系统突发小故障。我立即拎着工具箱，侧身探进狭小的舱壁。我拿起手电筒照亮每一块板件，不一会儿衣服就湿透了。故障找到，我找出备件进行更换……
赵满星维护保养装备。
班长李镇在一旁递给我一块毛巾：“赵水，看来光会操艇还不够。在维修设备上，我还有太多要向您学习。”
“你们啥时候能把我问住了，我就高兴了。”我接过毛巾，感慨地说，“我快要退休了，你们有什么不懂的抓紧问，把我的本事都掏空了才好。”
这几年，舵信班成员在支队比武中包揽了本专业所有项目前三名。作为他们的技师，我倍感欣慰。今年，我被评为支队舵信专业首席教练员。这不是一个头衔，而是一种责任，督促我在不断学习中将积累的知识经验传授给新同志。我已经将20多年的操舵经验整理成册，希望能帮助更多艇员学好专业，掌握技能。
潜艇浮出水面后，蔡泽平在舰桥升起国旗，开始值瞭望更。此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浪朝潜艇“扑”来，我放心不下，爬出升降门来到蔡泽平身边。
狂风巨浪，是锻炼舵手的最佳时机。我一边向值更官报告潜艇航行参数，一边帮助蔡泽平牢牢把稳舵杆，教他根据分罗经显示的数据不断调整舵角。他虽然操作得并不是很熟练，但没有丝毫退缩。直到海面恢复平静，他终于放松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潜艇驶进母港的怀抱，营区的椰林沐浴着朝阳，海风徐徐中椰树婆娑。我不禁想起自己当初种下的“希望”，那里会冒出新的椰苗，长成新的绿荫……
（曹东南整理）
南部战区海军某潜艇支队官兵奔赴任务海域开展训练。
供图：郑洪胜、赵月萌、陈红光
制图：扈 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