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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征副刊丨革命历史小说的难度与新意

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责任编辑:杜汶纹
2022-06-22 07:24:28

革命历史小说的难度与新意

——关于陶纯小说近作的笔谈

柳建伟:陶纯近年来的军旅小说创作风头正劲,无论是长篇小说还是中短篇小说都屡有佳作问世。尤其是在革命历史题材领域的探索和挖掘,用力颇深,视角独特,质量上乘。阅读陶纯的小说尤其是军旅小说,总会有意外的收获。我想,这和作者对小说难度的自觉追求相关,也就是有意识地、最大限度地制造难度,进而在故事的讲述过程中圆满地化解这种难度。长篇小说《浪漫沧桑》如此,收入到小说集《前程似锦》(安徽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里的中篇小说《七姑八姨》《根》《过来》等新作,亦是如此。

《过来》对革命家庭的婚恋问题,开掘得新颖而精彩。作家着力表现男女主人公善良的天性,故事越到后面越温润,人性的升华也在情理之中。当我读到女主人公去世前终究没有将那双千层底布鞋送出去的段落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根》写长征中一个女红军重伤员,在队伍转移后历尽波折而奇迹生还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令人耳目一新,但是想要讲好难度很大。作者依靠出色的讲故事的能力,很好地完成了它。作品着重表现中华民族植根于骨子里的良善品行,读来感人肺腑、回肠荡气。

《七姑八姨》以“拉家常”一般的叙事方式,借一位党史工作者“我”之口,讲述了四川大巴山区的4位女性在战争年代的传奇经历。庞壮英、苏三妹、罗秀娥、何四姑这4个人物,个个塑造得血肉丰满、活灵活现。她们的牺牲和奉献令人震撼、感动之余,触动人的思考。在正史讲述和英雄谱中,没有她们的名字,但她们作出的巨大贡献和牺牲,值得书写。时间的尘埃有时会遮蔽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作家的责任就是拨开云雾,扫去尘埃,发掘出有思想和艺术价值的人物,并且严肃而深刻地塑造他们。

笔墨的“平常化”,是陶纯小说的另一个显著特点。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技巧的更高境界是化技巧于无形。作品的自然化、平常化其实是很难的。有些写作者刻意回避小说的难度,不去制造难度,更无力化解难度;致力于避实就虚,玩弄技巧的花招,哗众取宠,结果只能是昙花一现,无法取得更高的成就。陶纯选择的是迎难而上,他以往的作品如此,这几部作品亦是如此。不管是叙述,还是描写,没一处故弄玄虚,没一句“花红柳绿”;看上去平淡无奇,老实巴交,实则大巧若拙,深藏不露;引领和感染在不知不觉间,思想的灌注也在不知不觉间。

小说集《前程似锦》里的几部作品给我们的启迪是多方面的,“写什么”固然重要,但“怎么写”更为要紧;对小说难度的自觉追求非常重要,它考验着一个作家的综合能力,关系着一部作品的成败。像陶纯这样,最大化地制造难度,最理想化地解决掉这种难度,写出来的作品自然有分量,体现出思想的穿透力和创造性的美感。这也是陶纯的创作路径对于年轻写作者的一点提示。

综观近年来陶纯的革命历史小说创作,一个显著特点在于,他没有重复写那些看似“老套”的革命历史故事,而是试图从历史的缝隙中有新的发现。他着力寻找“好看而有意味”的故事,在历史的角落里探寻并塑造出一个个闪耀着人性之光的新鲜人物,给军旅文学的人物画廊增加新的、具有范式价值的人物形象。陶纯笔下的这类人物,很多都是有原型的。真实的生活经验和传奇的命运遭际,在陶纯的小说中复现,令人感喟。现如今的读者经由小说回望革命历史,目光中若能多一份对英雄和崇高的眷恋与敬意,这便是军旅文学的价值所在,也是军旅作家的责任所系。

佘晔:《陶纯中篇小说集》(中国言实出版社2021年11月)收录了陶纯近几年的主要小说作品。阅读之后我发现,他自觉摈弃了叙事视角的复杂和手法的炫技,让人物快速入场,力求使主要人物快速地鲜活、立体起来。这是作家对小说人物主体性认识的高度自觉,体现出他的艺术追求。正如陶纯在这本小说集的代序中所说的:“好的小说,必然由于里面有生动而鲜活的人物,否则很难成为好小说。所以,塑造人物是小说之本,小说生来为人物。如果你写的人物有一个被人记住,你就是个了不起的作家。”在我看来,陶纯的努力与尝试是成功的。如果把小说集子里的5个故事中的5位主人公,放置在同一个场域里进行审视的话,他们斑斓的人生际遇颇具典型性。写出人物个性的同时,流露出作家对人的处境及命运的深刻关怀,这是对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承袭。

一个优秀的作家除了掌握创作的“基本盘”之外,还要尽可能地拓展题材,不断地挑战自我。这里,我想再次提及人物——塑造被读者难以忘记的人物是这部集子传递出来的强烈信号,也是作家的不懈追求。作家擅长将人物置于一个特殊的环境中,展开与人物的对话,通过主人公在特定情境中的一言一行,反观自身,达成陌生化的艺术效果。中篇小说《平平的世界》借一只宠物犬“平平”的视角,讲述了“那家、那人、那狗”的日常伦理和火热生活。“平平”不仅是主人的生活陪伴,也是人类反观自我的透视镜,这是陶纯借助动物视角展开叙事的深度所在。中篇小说《王凯的故事》从多个视角讲述人性的复杂与多变,凸显了作家心理探究和人性解剖的深度。

5部中篇小说,5组典型人物形象。对于从事影视剧本创作十余年后重新回归小说现场的陶纯而言,这种“讲故事”进而“讲好故事”的强大能力在小说叙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笔下的典型人物和好看故事带给读者的,除了阅读时的“惊艳或屏息”,还有对文学史上经典作品的记忆和致敬。

陶纯:置身于和平的环境中,时间久了,某些作家笔下的当下世界,越来越不疼不痒,越来越同质化,越来越无病呻吟。换言之,就是文学回避宏大叙事,钻入个人化叙述的迷宫里走不出来,对时代的概括性、思想性和思辨力都趋于弱化。在我看来,文学还是应该更多书写关乎时代、民族命运的重大题材;小说描绘现实生活,还是要讲述精彩好看的故事,塑造具有典型性的人物形象。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是1869年完成的,他写的是1805年到1820年间的重大历史事件和战争进程。也就是说,他写的是五六十年前发生的事。英国作家肯·福莱特的“世纪三部曲”——《巨人的陨落》《世界的凛冬》《永恒的边缘》,以不同国家的几个家庭的经历,串联起一百多年的世界历史,战争是其主要的内容。就我们国家而言,革命历史、战争历史是取之不尽的文学富矿,虽然前面有不少前辈作家挖掘过,但我认为值得进一步挖下去,而且一定会有大作品在这个题材领域诞生。

这便是我近年来执着于革命历史小说创作的重要原因吧。我们这支军队是一脉相承的,光荣的历史和优良的传统从未中断和割裂,因而写的虽然是“昨天”的故事,抒发的还是一样的感情,流出的眼泪还是一样的味道,心跳还是一样的律动。

也许由于性格温和的原因,我更擅长写战争中的女性人物。我倾注了大量的感情来书写战争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从短篇小说《小推车》中的支前女工小娥、中篇小说《秋莲》中的秋莲、《根》中的红军女战士张梅、《过来》中的外祖母李慧芬、《七姑八姨》中的4个女性——庞壮英、苏三妹、罗秀娥、何四姑,再到长篇小说《浪漫沧桑》中的余立贞、《芳香弥漫》中的苏艳秋……我固执地写着她们,并从中得到感情的慰藉、思想的发现。

这些故事和人物,有一些是有原型的,他们藏在汗牛充栋般的党史和军史的隙缝中,很容易被人忽略、遗忘。这些都是在历史烟尘中沉淀下来的东西,就好比一坛老酒,藏了几十年,它的味道更醇厚。我当作宝贝一样发掘他们,是为了发掘有艺术价值的人物。

但是,仅有历史故事,是远远不够的。“信言不美”,这是老子说的。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艺术是需要想象的,艺术是需要虚构的,你把生活中的东西照搬过来,它是不美的。京剧大师梅兰芳也曾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不像不是戏,太像不是艺。比如说口技,你模仿鸟叫是很好玩的,但你提个鸟笼子上台来让鸟自己叫唤,那就没艺术价值了。这里需要有个转换,把它变成艺术。

我总是提醒自己,写慢一点,再慢一点。在这个过程中,感悟英雄,品味苦难,并且嗅到芬芳。我力求选一个新一点的角度,写得感人一点,写出一点新意。这个过程无疑是极其艰难的,但也正因为有难度,这种挑战对于军旅文学才更有意义。《七姑八姨》中的党史工作者“我”在小说的结尾处说:“我试图将埋没了的历史挖掘出来,吹去尘埃,擦亮它,让它闪光。”其实,这正是我自己的创作初衷,也是我想对读者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