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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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那年春节


■李西岳

自母亲去世后,只要部队上能离得开,我就回去陪父亲过年。老家过年老礼儿多,儿女孝不孝顺,能不能回来陪老人过年,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平常跑得再多也白搭。每当临近年节,父亲就打电话对我说,你是当兵的,官差不自由,回不回来都行。可我每次回到家,他都是那样喜笑颜开,让小酒滋润得满脸通红。我是长子,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样,正因为是长子,我也就更懂父亲的心。

那年春节将临,我跟往年一样,开始为父亲备年货:一身枣红色的唐装,一双老人穿的手工靴子,一顶毡帽,再就是吃的、喝的、用的,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堆成一垛,当把这些东西搬上车的时候,我心里却又“咯噔”一下:我再也不能带着小弟——父亲的老疙瘩,一块儿回去过年了。

自小弟转业到沧州之后,每年春节我都由北京取道沧州,拉上小弟一家一道回献县老家,可就在几个月前,小弟因车祸去世,年仅32岁,可父亲已经82岁。这个噩耗,我是不能告诉他老人家的,老疙瘩,那是他的命啊。处理完丧事,我没敢回老家去见父亲,我们弟兄商量了一个瞒着父亲的办法,就说小弟出国了。小弟在我们弟兄四个当中虽然排行老小,但却最顾家,差不多每个礼拜天都回家看看,现在突然不见了,父亲能不起疑心吗?我说,瞒一天算一天。

小弟去世,我好长时间缓不过劲儿来。除了父母之外,作为比他大14岁的长兄,我对他的呵护、接济和疼爱,不亚于父辈,当然,他对我的尊重、顺从和回报,也几近晚辈。他的英年早逝,对我的打击是不可估量的,但这些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抚平,而年迈的父亲一旦知道了这个事实,他的身体和精神能顶得住这致命的一击吗?这是我最担心的。一天,我接到大弟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在太阳底下贴墙根儿的时候,有人无意间把小弟去世的事捅漏了,那人话说了一半,才发现父亲在场,赶紧说,俺是听人瞎说的,不是真的。父亲是聪明的父亲,他没刨根问底,而是默默地回了家,全家人都围过来,安慰他,继续骗他,小弟出国了,父亲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最后说,他一句外语都不会说,能去哪个国家?

之后,父亲再没当着任何人提过小弟的事,这期间,我想回去看看,但我没这个勇气,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何况,我感情脆弱,怕控制不住,适得其反,干脆就与父亲搞心照不宣,只要不主动跟他说实情,他心里就有一线希望,这一线希望,就能支撑他活下去!

我还跟往年一样,腊月二十八,取道沧州,找了一辆车,把小弟媳和五岁的小侄子拉回家一道过年。

也跟往年一样,父亲老早就站在大门口迎候我们,并不住地跟过路的人招手搭讪,我一眼发现,他瘦了许多,我的眼泪唰就下来了。我让他们先下车,扭过头去把眼泪擦干,再擦干,好容易把情绪稳定住才下车。还是那道门,还是那个院,还是那几间老屋,我却充满了陌生和畏惧,生怕哪个物件触动了我的感情神经,诱出我的脆弱,我一再默默地告诫自己:我是长子长兄,我是来陪父亲过年的,一定要让全家过一个哪怕没有快乐只有平安的年,这是我的职责。

进了屋,父亲平静地坐在属于他的专椅上,冲我笑笑:“几点动身,道儿上冷不?”父亲的表情明显有伪装的痕迹,我不敢直对他的眼神,低头回答他的问题,并岔开话题,问大弟,年货准备的咋样,还赶集置办不?爱人也趁机把为父亲准备的唐装拿出来让他试穿,几个儿媳给父亲抻抻拽拽,说说笑笑。穿上唐装的父亲在屋里走了两步,停下,又走了两步,笑笑:“真是老来俏了。”父亲的笑进一步带动了大家的笑,有人夸他,穿上唐装真精神,像皇上;有人鼓励他能活一百岁,父亲又笑笑:“那不成老妖精啦。”

在大家的说笑中,我不经意间把目光移到相镜子上。我们家的正面墙上,挂着一个挤满老照片的相镜子,上面镶嵌着上至五六十年代,下至当今的许多照片。母亲在世时,每到年跟前,就把它取下来,重新组合,擦拭干净,母亲不在了,就是小弟干这活儿,每年我们回到家,相镜子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但今年却落上了许多尘土,另外,我发现,小弟的照片不见了。我们弟兄四个小弟长得最英俊,不仅大眼睛双眼皮,一笑还有俩酒窝,那年春节,我给他拍了一张照片,抓得很有神韵,在这个相镜子里面,是最抢眼的。眼下,小弟刚去世,照片却不翼而飞,为何?

大年初一,凌晨两点多村里就响起了鞭炮声,看完了春晚的我们想多睡会儿,父亲却催我们快起床:别等着人家拜年的来敲门。父亲在村里是年长者之一,辈儿份也大,差不多一个村子的人都要来给他拜年,他要早早地起来,吃完饺子,穿上新装,正襟危坐,以笑容可掬的面容迎候登门拜年的晚辈们,来一拨,起身相迎;走一拨,拱手相送,那些老套而暖心的台词,一句连着一句:“见面发财。”“年礼是俗礼,来到就是礼。”“人人过年,岁岁平安。”年迈的父亲,几乎像个孩子,喜欢热闹,喜欢过年。

饺子煮熟了,以往只要小弟在家,都是他放鞭炮,动作稍迟,父亲就催:“老疙瘩,点鞭哪!”小弟不在了,我们哥几个也没商量好谁去放鞭,坐在饭桌前的父亲向窗外看着,张了一下嘴,又闭上了,我知道他想起了谁,想说什么,赶紧起身去点鞭炮。

鞭炮响了,劈里啪啦!叮当叮当!响个不停,一股充满年味儿的硝烟带着纸屑飘进屋来,袅袅落下。

该给父亲磕头了,按以往序列,我在先,弟兄几个以此类推,然后再是媳妇、孙子,一个挨一个的来,父亲嘴上说“别磕咧”,并不起身拦着。我们磕头都不言语,跪下实实在在磕便是,只有小弟每次下跪之前都要说一句:“爹,过年好啊。”那一阵,父亲的脸上绽放着无限幸福。

我给父亲磕完头,转身出去了,我不敢看父亲的表情,老三之后是小弟,这是没了小弟的第一个春节,我的心情都是如此,何况父亲。我回屋的时候,儿女们都磕完头了,我还是没敢正眼看父亲,下一个环节是发压岁钱。父亲有老惯例,儿女们无论年龄大小,到这天,他都要发压岁钱,而且是从儿媳们开始,他很会表达:“你们为老李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不易。这是年终奖。”这个家庭的和谐,也当归功于父亲的聪明智慧。老家有规矩,不在家过年的人,也要给他盛上饺子,放上筷子,代表他是这个家的一个成员。小弟的饺子也盛上了,父亲发压岁钱的时候,把钱在空中举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放在了小弟的碗边,那一刻,父亲没话,怔了一下,带头吃起了饺子。我紧咬牙,闭上眼睛,使尽浑身的能量把泪水顶了回去。

我印象中,父亲是严厉的父亲,他的棍棒教育,在我们哥几个身上展示得淋漓尽致,唯独对小弟从不舍得下手,当然小弟对父亲的回报也不遗余力。出事前,他在沧州郊区买了套房,刚刚装修好,就接父亲小住,我知道后,告诉小弟,等父亲在沧州住够了,就把他送到北京来。到京的当晚,我们弟兄俩与父亲小酌,两杯酒下肚,父亲激动起来:“没想到,我老了老了,又享上了清福,到沧州有老疙瘩,到北京有老大,哪儿都有酒喝,一年走上这么一趟,真是没白活。”他又要一饮而尽,小弟把酒杯抢过去喝了,父亲笑眯眯地看着他:“看了没,老疙瘩成事儿了,连他爹都敢管。”小弟对我说,父亲每天只能喝一顿酒,不能超过一两,多了就便秘。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如何照顾好父亲的饮食起居,晚上,我让小弟和我住一个房间,他说他要陪父亲睡。孰料,那次相见,小弟对我和父亲,竟成诀别。

过完年,临回京,我问起大弟关于小弟照片的事。大弟说,是父亲取下来的,大弟正在场,问父亲为什么取下来,父亲拿着照片反复看了看,说:“你没见已经发黄了吗?”那张照片是彩色的,怎么会发黄呢?我忽然想起老家有一种说法,人死了,照片会发黄。父亲的举动,就是一种暗示,他已经料到了小弟最终的结果,只是不说而已,快过年了,他把照片取下来,是怕大家看着心里难受,毕竟小弟太年轻了。

听着大弟的叙述,我心里有一种绞痛般的难受,为小弟,更为父亲,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既然这样,你还不如把窝在心里的话都掏出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我们都陪着,对这件事算是个了结,然而他没那样做,他是疼我们,我们都懂。

又要回家过年了。过了年,父亲虚岁就九十有七了,仍然硬朗,而小弟已离开我们15个年头了,依然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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