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解放军报客户端

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天马·英雄


■徐兆寿

十八岁之后,我就执拗地认为,我的祖先一定是马背上仗剑生存的。十八岁那年秋天,我第一次出门远行。天空变得高远,仿佛是被鹰的翅膀一下一下抬上去的。绿色开始撤退,田野上铺陈着一曲旷古的歌子。我顺着祁连山粗粝的北脊,一路向西。第一次坐上火车,第一次看见凉州平原之外,有如此浩大而旷古的风景。看到火车把大地和时间远远地甩向身后,我会莫名的眩晕。很多年之后,我还记得那十八岁的眩晕,记得那莫名的兴奋与恐惧,记得那浩大的悲伤。

我去的是山丹军马场,是武威的邻县,实际只相距一百多公里。但已与我之前生活的平原两重天地。雪山、草地、碧蓝的水库、凉爽的山风、古老的被荒草盖住的丝绸之道。第一次知道汉代名将霍去病曾在那里养马,并与匈奴大战。据说,那也是汗血宝马奔腾的地方。原来,天马就诞生在这里。我出生的第二年,我家南边不远的地方,挖出来了一匹青铜马,人们称之为天马。因它脚下踏着一只惊恐的飞燕,于是取名马踏飞燕。那匹马的故事一直沉寂在我的生命里,现在它被激活了。但是,让我无限伤感的是,马场的人都说,汗血马早已消失,马场已经难以为继。我失魂落魄般回到故乡,天马再次在我的生命里沉睡过去。

那一年,我生命中一个未知的世界轰鸣般洞开。原来我脚下的每一块土地,都有历史的细节与英雄的鲜血,它的辉煌曾经染红了夕阳。我向往在马背上狂饮高歌,刀剑纵横,捍卫正义。

二十岁,第一次在兰州看见黄河时,我失望之极。我久久地立于那可以横渡的河流前,欲哭无泪。它与我的期待相差太远,我又一次感到天马不在的那种彻骨的荒凉。那一年,我写下很多文章,最多的主题是怀想英雄。

2004年,我又一次造访山丹军马场。那时,我开始研究旅游。当地政府请我和几位专家去考察山丹军马场。昔日的草场已经成了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地。远望过去,满目的花海从天边漫过来,粗暴地冲向祁连山的腰间。雪峰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寒意。羊群漫无目的地游荡,像战死的英雄的魂魄依然眷恋着这丰美的草场。那浩大的繁花先是让我无比地惊喜,但很快地,我又一次陷入寻找天马的失意中。

马场彻底地衰落了。自从有了汽车、火车与飞机,马的存在就成了疑问。这个曾经是中国最大、历史最悠久的马场,现在拥有的马已经很少了。马的功能被工业消灭之后,就变成了卖血和卖肉的牲畜。血能用来制药,肉则供人类美味,这是多么残忍的事实。

当我坐着越野车在几个小时都跑不出去的油菜花海中奔驰的时候,眼前又闪回出万马奔腾的古老景象。那时的马背上立着少年英雄霍去病和飞将军李广,可现在呢?多么广阔的草场啊,曾经是诞生英雄的地方,现在变成了被人欣赏的花海,即将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后来,当我登上高高的焉支山时,耳边便回荡起那首响彻历史的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那一刹那,我的思想突然停止了,不知道如何消化这历史。当我徘徊于焉支山上时,竟找不到一种花朵可供人施粉。我被悲伤裹挟着回到了兰州,开发那里的念头没有继续。后来我又去过那里数次,每一次,都从永昌县的小路直接穿行去马场。马场的路总是不平,车在颠簸中奔跑。远处是汉长城的影子,把我唤进古风浓重的汉唐岁月里。然后在扁渡口去祁连县,至青海,进入唐蕃古道。无心驻留那无边的油菜花海,心心念念的仍然是天马之魂。

祁连山的另一侧,也是同样的景象。高高的大冬树山上,牦牛们垂挂在危险的山崖上吃草。我总担心它们不小心掉下山崖,旅客们纷纷用相机拍下它们的剪影。依然没有马。没有了马,还会有英雄吗?

当我有意识地研究天马文化时才发现,这个代表中国向外输出的文化形象,其内涵居然缺乏深入解读。它曾远赴海外,四处访问,艺术价值据说价值连城,但谁曾在乎过、解读过它背负的中华精神呢?也是在那时,我开始认真研究为什么中国从周穆王到汉武帝一直都有一个关于天马的情结,为什么武威出土的这样一匹青铜奔马能成为强健精神的象征?它到底象征着什么?

对天马的研究启开了我对丝绸之路这条文明运河朝拜的第一步。我从书斋里走了出来,向西逆行。这条荒芜的大河,在明代以前曾是一条辉煌的精神之路。一路向西,海拔慢慢升高,信仰也越来越纯。世界文化的几条大河都在那里汇集: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儒家文化、道教,它们在西北的边陲之地被命运之神保存着,涌动着,在民间焕发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最后,你会在昆仑之丘发现中华文明的起源地,那里诞生了西王母和创世神话。

从西北民间的立场,来看中国文化的未来,绝非声色犬马、热闹繁华。那条曾经背负着中华民族腾飞的、丝绸裹身的巨龙,在黄沙中睁开它难以捉摸的眼睛,打量着整个世界。行走在西北荒原,我不时地能感觉到它在苏醒,在发出低低的怒吼,在抖动身上厚厚的尘埃。冥冥中,我似乎担负了某种文化使命。我知道,在荒凉的古道上,不只我一人在逆行。

从2004年开始至今的十余年间,我不停地驱车向西,不停地寻找着天马的神韵和汉唐时代乃至上古先民的神迹。越是寻找,就越是感到那条道路上埋藏的众多秘密,也就越是痴迷。

2014年,我来到了昭苏,据说那也是天马诞生的地方。辽阔的昭苏,是一个天然的马场。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油菜花海。群山、暮霭、白云之下,总有一匹马在悠闲地吃草、张望、呼吸、思想。每一次,我都不由自主地问,这是汗血马吗?回答是否定的。那样的场景多了以后,我们都有些疲倦了。美也会令人疲倦。

据说,看汗血马只能去马场了。在昭苏的第四天下午,我来到了马场。在一楼的围栏里,有两匹马被介绍说是汗血马。一匹有些灰,一匹则是枣红色。我站在枣红马前,他一动不动,一双明亮而清澈的眸子盯着我,仿佛向我诉说着什么。我被击中了,我从来没有如此亲近地看一匹马,俊美的身姿、长腿、健美、有力。一刹那间,有一种情感在胸中涌动,我与它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我从没有对哪一种动物产生过如此的情愫。顿时,我确认自己的血液里一定有游牧民族的血统,我是来寻根的。

我很想摸摸它,很想再近一些看看它的眼睛。在那明亮的眼睛里,或许藏着什么秘密。但我们中间隔着文明,隔着无数荒废的岁月。我不再是英雄了,我不会骑马。而它,似乎还在等待一位英雄。刹那间,我为自己不善骑射而深深地失落。

见过的马多了,就知道汉武帝为什么那样喜欢汗血马了。它代表了一种美的高度,一种其它马无法企及的纯粹之美。我想,它是在等待一个知己。它的美、它的力量、它天生的高贵,并不一定要在战争中显示,而是在孤独中,在传说里,在与英雄的相恋里。

回来的路上,我明白了一件事。十八岁之后,我一直在寻找两个意象:一个是英雄,一个是天马。汉武帝寻找天马,是要打通中国与西域乃至整个世界的道路,是要开疆拓土,征服西域。他得到了天马,并为其命名,因为他是大汉天子。而我呢?我如此长久地寻找天马,仅仅是出于一名文化学者的研究兴趣,又或者是为那种英雄的血脉和精神而着迷?对于每一个渴望雄强精神的生命而言,我想,这理由已经足够。

又一次忍不住想起并吟哦汉武帝的那首诗: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您的IE浏览器版本太低,请升级至IE8及以上版本或安装webkit内核浏览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