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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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一切记忆仍在我心


■张晓琴

前来八宝山悼唁先生的人都离开了。师母和我们几个人还在等,等着看先生最后一眼。当工作人员捧出先生骨灰的那一刻,大家又一次忍不住流下眼泪。工作人员说,请节哀,千万不要让眼泪掉在骨灰上,这个有讲究的。边说边把骨灰往后移了一点。大家默默地流泪,默默地看着工作人员把先生的骨灰收进了存放处。这是2018年4月4日正午,最后的告别。

先生在北京生活了五十三年。他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也是伴着泪水,不过那泪水是自己的。他不止一次对我讲,1965年8月26日早晨,他第一次来到北京的情形。那时他是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身穿蓝制服、土布鞋,面孔黑红。他在绿皮火车上度过了两个晚上,终于抵达北京。当他站在北京火车站的广场上时,只觉内心有雷声一阵阵轰鸣,眼圈热辣,他忍了又忍,泪水还是夺眶而出。先生每次到最后都会说,我一遍遍想起那个早晨,一次次想弄清那泪水的原因,却是徒劳啊。

先生走得太突然,文坛的师友们皆不能相信。即便是亲眼看着他离去,我仍然不能相信,感觉是个噩梦。或者,是先生和我开了个玩笑。几天来,不时有一种幻觉,好像先生突然会从书房里出来,笑着和我们说文坛诸事,笑着说我们这些学生的问题和进步。下午,去机场的路上开始下雪。打开天气预报,显示北京暴雪。这几年,我在北京学习的时间不少,只觉这是我经历的北京最冷的时刻。坐在候机厅,看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有关先生的记忆浮现眼前。

2005年夏天,先生受我的硕士生导师彭金山先生之邀来西北师大讲学,其时他在兰州大学做讲席教授、博士生导师。此前,我读过他的著作与文章,十分敬仰。一时见到本人,心中更是激动,便表达了想考取他的博士生之愿,没有想到他表示欢迎。后来我如愿成了先生的学生,实为人生之幸。先生在兰州大学做博士生导师十年,前后指导博士生十余人,这些同学现大都在高校工作,有不少成就突出。虽然先生平时大部分时间在北京,但会建议我们读什么书,并让我们把文章写好发他邮箱。他常常一眼看出文章问题所在,但不生气。他会及时回邮件,有时回很长的邮件。有时,我们也会打电话向他请教问题,他从来充满耐心。先生在学业上对我们要求非常严格,我们每每取得一点小小的进步,他会把高兴写在脸上。在他心中,学生不止我们兰大的这些学生,还有更多。我们去北京看望他时,说到某某青年作家的新作写得不错,他就和我们一起探讨,作品为什么好,好在哪里。最后,他还不忘说一句,某某是我在鲁院的学生呢!说这话时,他欢喜得像个孩子。

先生对故乡一片深情。他每来兰州都想到处走走看看。在市区,他找自己小时候生活和走过的地方。他会问,自由路还在吗?小西湖变了吗?他会讲他的出生成长,他青年时期的刻骨铭心与无奈愧疚。他非常喜欢开着车在西部大地上野跑。你让他休息,他不肯。实在累了,就让别人开,但是根本不休息,时时要看路况,还要指挥那开车的人。他每次开过车后都会告诉我们在兰州的学生:千万不要让你们师母知道!可是他天生要写作,他回到北京就把自己的故乡行写成散文,其中有一篇《凉州曲》,文中写道:“第一次独自驱车300公里,打破了我开车史的记录。”不料想此文被师母看到。从此,他只要来兰州,师母就藏起他的驾照。他偶尔还会找到,偷偷带上来兰州,继续开车。不过,开的距离越来越短了。

先生有时候很执着。有一次,非要在深秋去祁连草原,结果遭遇冰雹雷电,当时我开着车,想停不能停,怕被雷电击中,就慢慢地前行。他却出奇地冷静。冰雹之后,草原上很冷。我们缩在车里。他却一个人下车,站在草原上看横跨天际的彩虹。事后说起来,他说,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当时的我们只以为先生随口感慨,哪里知道,当时的他已经查出了肺纤维化的病,而且病情不轻。更不知道,这病是要少到高海拔地区的。可他一次次地回故乡,还一次次去比故乡更高的高原。

先生一生为文强悍,为人率真,做事利落,不愿相欠。去年5月,长江文艺出版社邀请先生主编一套百年文学书系。他写信对我说:“我年龄大,精力差,本想推辞,但想到我们师生再做一次愉快合作,也是很有价值的。我有些理想主义。这种事对高校的研究成果和职称升迁意义可能不大,但对文学界、作家与读者还是非常重要的。”先生让我负责诗歌卷。我担心自己不能胜任,但师命如山,就坚持做完。今年春节期间,先生亲自修改定稿。他电话里给我说,咱们百年书系的工作都完成了。

今年3月3日,我到现代文学馆开会,一到北京就给先生打了电话。那时已经下午,他说,你来家里吧,我们聊聊。你现在就来吧,打个车。师母做饭,我们三人一起吃。然后就挂了电话。这实在有点反常。一般,先生都不让我们打车,让我们坐地铁,每次去家里时都会重复一遍地铁的站名和出口。以最快的速度,我到了先生家,没有任何异样。先生说,我的新书《雷达观潮》出了,家里只有两本样书,先送你一本。我说,样书您留着,我在网上下单,书到了再请您签字。他说,你不嫌背着回兰州沉,就带上!我自然欢喜。和师母看他签字,盖章。师母说,你们这些学生一来,他就高兴呢。说着说着,我看先生累了,就起身告辞。怎么也没想到,再见时已阴阳相隔。

4月1日到京。先生家熟悉的客厅变得陌生,成了临时灵堂。师母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沙发上坐满了先生天水老家的人,原来在先生老家新阳镇,人们也自发设了一个灵堂,悼念先生。先生若在天有灵,肯定也会同意的,毕竟他那么热爱故乡。书房的样子没变,先生的床头上挂着先生母亲的一幅绣画。画上是一匹马,站在柳树下,轻轻回着头,眼睛清亮有神。想起十三年前,先生对我说:“我的父亲雷轰,字子烈,毕业于北京大学,回天水后创办了当地最早的农业学校。母亲张瑞瑛,字玉树,是甘肃省第一位女法官,会弹风琴,吹洞箫,擅长书法与刺绣。天水有人发现了我母亲的一幅绣画,我要把它找回来。”我陪先生到天水找回这幅绣画,从此,先生就把它一直挂在床头……

从北京回来,去青城古镇,一座得名于北宋名将狄青的古镇。想起十年前,曾陪先生来过这里。看见城隍庙里“你来了,暂且有你”的匾额时,他说:“不得了,当头棒喝。”看到一位先贤临终前的话,他很赞许。那句话是:“我走后,爱我者莫为我悲伤,恨我者莫因我欢喜。”在青城书院,看见阳光照在先生坐过的椅子上,仿佛先生还会来。然而,先生走后,我却一次都没有梦见过他。正好遇到一位藏族朋友,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想起先生对我讲过,他出生前,母亲梦见一位僧人站在家门前,所以给他取名雷达僧,上小学时改名雷达学。可上中学后同学们都只叫他雷达,后来,他索性改名雷达,并以此名行世。那么,先生应该是有佛缘的。我便对这位朋友说了心中所想。他说,梦不到是好事,说明你老师走得心安,无挂碍了。

尘世再无吾师雷达,而一切记忆仍在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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