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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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生命绝唱


■章熙建

作者小记
章熙建,安徽绩溪人。历任团政治委员、军分区政治部主任等职。作品曾获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第22届“中国新闻奖”。

1、1994年元旦刚过,我作为军区政治部组织部干事,跟随副部长赶往驻杭州某机步师,调研“硬骨头六连”命名30年中连队建设经验。大雪初霁的周末之夜,副部长带我在师部招待所会议室研究稿子,推到关键处突然卡了壳。蓦地,蹙眉苦思的副部长把铅笔朝桌上一撂,说,走,去六连淘淘灵感!

这是写作中常有的境况。孰料,这一搁笔,竟让我遭遇生命中一次奇异邂逅。刚要穿过积雪压枝的松树林,一曲清韵悠然传来。那是经典歌曲《情深谊长》,歌声从六连俱乐部中飞出。那似曾相识的歌喉与旋律,此刻于我不啻为一曲久违的天籁音。六连周末晚会结束,参加演出的文艺兵步出营房。就在她们鱼贯穿过门廊的一瞬,我看见那个裹着军大衣的女兵,似不经意地朝我站立的位置一瞥,寒气氤氲的灯光映出一张朦胧却清丽的脸庞。那一瞬,我的心似乎就要从胸腔蹦出。那是我多少年魂牵梦萦的一份牵挂啊!

2、记忆回溯到14年前。那是1980年,我在驻守长江口的某海防团一营营部做文书。仲春时节,驻营部高机连开赴射阳靶场驻训,省军区用高机连腾空的排房办卫生员培训班。这群学员的到来,让原本沉闷的营盘陡然波澜泛起,因为她们清一色的是来自某海防师医院的女兵。仅时逾一周,女兵跟营部通信班的战士们便由陌生转为熟悉,因为她们被编配到通信班参加生产劳动。那时基层连队训练之余就是组织农副业生产。营部营区东与渔村的分隔,是条南北流向的宽阔通海灌河。通信班生产地就在河岸地带。

如今想来,那一幕仍保存着醉人的芬芳。春日柳条刚吐鹅黄,河中岸上鱼跃雀鸣,加上劳动之余的轻歌曼舞,连夕阳也似乎因眷恋而迟迟不肯落下地平线,让抡锄挥镐的农耕劳作演绎出奇妙诗意。而我特别着意那位爱唱《情深谊长》、名叫曲如虹的秀丽女兵。她锄地担水、植秧施肥,凡田间粗活细活丝毫不逊男兵,每每有女兵做得粗糙时,她就默默前去修补。有回教导员看到后惊诧不已,问她当兵两年哪学的这手绝活?女兵撩起脖上挂的白毛巾轻擦一把汗,抿嘴一笑又低头顾自忙碌。

没想两月后那个清晨,营盘突然有了一阵不小的躁动。起床号刚响过,满是泥尘的团部06号吉普车,在营区打个转扬尘而去。顷刻,大雨瓢泼而下。其时,南疆边陲烽火乍起,前线的弹雨硝烟无时不牵动后方官兵的神经。早餐时我始得知,培训班4个女兵上南疆前线参加轮战了,爱唱《情深谊长》的秀丽女兵亦在其列。

一袭草绿翩然南去,让曾经喧闹的营盘少了些许诗意。此后不久,我偶然看到原成都军区《战旗报》刊登的一篇火线通讯《云霄之上》。而令我猝觉如针锥般心痛的则是那道副题——追记战斗英雄曲如虹。

她是在老山前线的阵地救护所牺牲的。救护所掘于陡壁上,有数个猫耳洞大。那是“八一”前夜,计划翌日送伤员下山前往野战医院。黄昏时分,细雨霏霏,雾锁群峦,火线卫生员曲如虹钻出坑道采摘大束鲜花。夜幕降临,雨霁云开,月光如水,曲如虹在花草装饰的坑道里以手风琴伴唱,与3个伤员战友共庆节日。孰料,敌军就趁这个夜晚发动炮火袭击,阵地救护所被罪恶的炮弹击中,轰然坍塌。

坑道中的琴声与歌声,随着剧烈爆炸而猝然消逝,那是4个鲜活如花的年轻生命。通讯《云霄之上》以细腻的笔触叙写坑道晚会,并惋惜说,无人知晓英雄战士最后唱的是什么歌。但我却固执地坚信,英雄曲如虹领唱的是那曲《情深谊长》。因为我曾听她在演唱中说过,这首歌取材于红军长征路过她家乡的故事,曲调也是取自当地民歌的风韵。那是滋养她精神骨骼的春风秋雨,是英雄心底流淌的一掬清泉。

3、“哗啦”,一撮积雪蓦然打枝头滑落,雪粒簌簌滑入颈脖,透心凉令我猛然打个激灵:曲如虹战场牺牲当属无误,而刚刚闪过眼前的女兵,长相几乎是曲如虹的翻版,这该作何解释?当夜,我苦思冥想辗转难寐,一咬牙起身,打电话把师宣传科科长唤醒,这才惊闻个中原委。上尉女兵叫曲如霆,是英雄烈士曲如虹的孪生妹妹。

两天后,我见到了如约而来的曲如霆。得知是姐姐曾经相识的战友,本来笑靥灿烂的女兵顿时黯然垂泪。交谈中我才得知,曲氏姐妹故乡远在西南边陲,父母皆为淳朴的山村教师,姐妹俩高中毕业恰逢恢复高考,双双考取民族音乐学院。但家境窘困却成了姊妹花比翼双飞的拦路虎。就在父母一筹莫展时,曲如虹带回了特招入伍通知书,姐姐以一种痛苦割舍让妹妹圆就大学梦。曲如虹牺牲后,部队首长送烈士证和遗物到家,曲如霆也请假赶回家。当部队首长问及亲属有何愿望时,曲如霆腾地站起身,一把拭去泪水说:我要参军,继续完成姐姐的军旅梦!

那一刻,纵是七尺男儿,闻听此中曲折亦唏嘘难禁。从音乐梦到军旅梦的承继与重叠,这双姊妹花何尝不在倾尽热血与真情,编织着一道如虹如霆的生命绚丽!

当说到歌曲《情深谊长》时,如霆骤然动容。她从包里取出一台袖珍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后,屋里立即回荡起悠扬的旋律。依然是曲如虹最擅长的手风琴伴唱,依旧是那首英雄最喜爱的歌曲,只是录音带中夹杂着一些刺耳的声响,那是炮弹飞坠的尖啸和爆炸的轰鸣。就在我惊愕揪心时刻,录音戛然而止,办公室顿时陷入死一般沉寂。我蓦然惊醒,这是伤员用录音机录下的生命绝唱。

回到招待所那个夜晚,我将录音机拥抱于怀一遍遍播放。上半曲是女声独唱,过门时楔入一个清脆声音——“来,我们战友同唱!”于是,下半曲转换成男女合唱,那女声清纯如碧空飞虹,男声则如雷贯苍穹般雄浑。我彻夜未眠,让身心沉浸于这久违却嘈杂的绝唱,如梦如幻地感受坑道那份阴湿与逼仄,触摸弹片的飞溅与岩层的断裂。直到清晨起床号响起,我蓦然发现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返回军区机关后,我再未播放过这盒翻制的坑道录唱,因为英雄的生命绝唱已然刻录于心。年复一年,我在心底默默吟唱,一如心灵的玉佩,被一根叫做纯真的丝线牢牢拴系着,任时光如水逝去,却得以时常回望遥远而纯净的青葱岁月,回味那栀子花一般的圣洁与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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