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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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群山的心跳


■王 前

帕米尔高原的崇山峻岭之上,天空正缓缓褪去黯淡,露出青白晨光,积雪悬在山巅,天地像一个刚被翻转的沙漏,悬浮静止。

三位塔吉克族护边员牵着十五头牦牛在连队门口等待着。天气晴朗,是出发的好日子。

加尼丁从老式军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我看两个儿子的照片。大的十二岁,小的六岁。白皮肤,蓝眼睛,睫毛浓密。兄弟俩搂在一起大笑,露出四排整齐的小雪山,天色仿佛刹那被照亮。

手机屏右上角有一处不小的裂痕,加尼丁说是去年秋天去吾甫浪沟巡逻时摔的,还能用。

我让他讲讲巡逻的事情,他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表示,不知从哪说起。我指着摔裂的手机屏说,就从这儿吧。

“那是封山前的最后一次巡逻。”加尼丁望着远处的雪峰,开始了他的讲述。

这是全军陆地边防执勤点路途最远、路况最险的巡逻线之一。一路上有八座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冰达坂需要翻越,涉蹚冰河三十多次。此外,还有难以预料的山体滑坡、暴风雪、泥石流以及突袭的猛兽。这条巡逻线的那一头就是吾甫浪沟,塔吉克语意为“艰险的河谷”。全程往返九十六公里,天气好的话七天就能走一个来回,运气不好则要一个月。这是全军唯一一条只能骑牦牛执勤的巡逻线。

那天下午四点多,巡逻分队到达海拔五千二百五十米的吾甫浪达坂。山高路远,加尼丁舍不得骑牦牛,一直坚持步行巡逻。

“前面要穿过峡谷,大家注意了。”加尼丁的表哥、经验丰富的向导拉齐尼对着后面的人大声说。一阵大风卷来,两侧山坡砾石滚落。战士们学加尼丁的样子,拽着牦牛尾巴快速通过。有惊无险。

就在大家稍作放松的时候,一只旱獭从洞里蹿了出来,扭着肥肥的屁股,向前跑去。战士肖瑶骑的牦牛一惊,甩了一下前蹄,把肖瑶从背上晃了下来。肖瑶的眉骨一下子磕在石头上,流血了。旁边就是湍流,加尼丁一把抓住肖瑶,迅速用手护住他的枪,肖瑶和枪都没事。加尼丁的手机从口袋里滑出来摔裂了,手也受了伤。原地简单处理一下,下山后缝了五六针。

由于时差的关系,晚上十点左右,天色开始变暗。巡逻队在一个山坳处宿营。

天黑透了,夜色中几束蓝绿色的光点悄悄逼近,不易察觉。站哨的下士茹东洋立即向连长报告:发现狼群!牦牛群乱作一团,尖利的犄角相互顶撞了起来。

加尼丁和几个战士稳住牦牛,大家打开手电筒对着狼群晃动,两只狗也冲着狼群狂吠。

然而情势并不容乐观,他们此时的敌人是十匹穷凶极恶的狼。

就在不经意间,狼群钻了一个空档,一头牦牛被咬断了腿,喘着粗气,重重倒下。

战士们拉动枪栓,群山回荡着钢一般的号角。狼群稍稍后退。

一声尖利枪响,连长对天空射出一发子弹。头狼一声嚎叫,狼群四下溃散。

大家定了定神,即刻收拢牦牛,清点人员和物资。军医杨善文打开医药箱,加尼丁和茹东洋帮他一起给牦牛包扎。

天很快就亮了。物资有限,巡逻队不能多做停留。断腿的牦牛伤势过重,血流不止。它独自卧在草地上,低低地哀叫。嘴边,是留给它两天的口粮。加尼丁跪在牦牛身边,抱着它的脖子哭。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茹东洋插了一句话就沉默了,仿佛也深陷那天的生离死别。所有人都不忍离去,边走边回头。

乳白色的晨雾升起,那头牦牛像一位入定的僧侣,纹丝不动。身下的绿草变成暗红色,像一个厚厚的蒲团,托起轻盈身躯。

我问茹东洋,那次巡逻返程可算平安?“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暴风雪。”茹东洋倒吸一口气,心有余悸。

巡逻第十五天,队伍到达铁干里克。傍晚休整。支帐篷的时候,整个天突然黑了下来,大风起,开始飘雪。

不多一会儿,风雪交加,帐篷已经撑不住了。暴风雪来了。

大家冻得直打哆嗦。拉齐尼想起老向导、父亲巴亚克临行前的叮嘱,把剩下的牦牛聚集起来,使它们厚实的身躯排成一堵挡风的墙,大家靠着牦牛肚子取暖,这才勉强挨过暴风雪之夜。

“当时风急雪大,我都快冻傻了。幸好和大家在一起。”茹东洋摘下迷彩帽,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仔细打量着这个二十五岁的士兵:头发稀少,皮肤黑红,眼睛布满血丝,指甲凹陷发黑,身形瘦削。

情况不太妙。“你是不是高原反应挺严重?”“嗯,高原病。”“来连队几年了?”“三年。”“这样子你还参加巡逻?”“我就参加过这一次。平时大家都照顾我,我是连队文书,平时没有很重很累的活儿。”“回过家吗?父母支持你继续当兵吗?”

一阵沉默,“我妈妈刚去世……家里还有爸爸和姐姐,我不想走。”“还会想妈妈吧?”“夜里没事的时候,想。”“爸爸没叫你回去?”“没有,爸爸挺支持我的。”“有没有想对妈妈说的话?”

又是一阵沉默,茹东洋没有让眼泪掉下来,“有一些人问我,守在红其拉甫到底值不值。想了想也没啥值不值的。毕竟每个人都会经历病痛和生死,只是有的早一点,有的晚一点而已。”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鼻子一酸,我转过头不敢再看他。

就在此时,一个圣洁的场景闪现在由近及远的天边:太阳快要照到雪山尖了,亮晶晶的雪线被一段一段点燃,泛着珠光。

雪线之下,山体铅灰色的裸露部分和大地自然接续,不着痕迹。雪山的晦暗锯齿像一个难以抹去的阴影,爬上茹东洋的指甲和脸庞。而他,似乎并不觉得多么苦涩与煎熬,而是把这困厄视为可以承受的、值得珍惜的、出自苍茫岁月的宝藏。

所有恒久的闪耀都是基于如此深沉的积淀吧。我忽然明白了他的不舍和不流泪。

“姐,给你看一张照片。”茹东洋打开手机,背景是一张合影:爸爸、妈妈和姐姐。照片上没有他。一家人的眉眼弯弯和笑意盈盈让我相信,曾经的茹东洋一定也是一个俊朗的少年。

上午十一点整,巡逻队再一次出发。我和茹东洋站在一旁,跟“编外士兵”加尼丁和战士们挥手告别。这支行进中的队伍看上去,分明是喀喇昆仑的群山在移动。

我离开了海拔四千四百七十三米的红其拉甫边防连。

踏上归途,再一次看到“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似乎与进山时所见不同。慕士塔格夕阳中的金顶拢着雪白的庄严和壮阔,前方是公格尔九别峰,后面是晚照下的墓地。

我看见一只鹰展开双翼,滑过慕士塔格的脊梁,穿越千年的尘烟,平息了一场远古的战事。

恍惚中,我竟分不清哪是归途,哪是来路。只知道,离开了喀喇昆仑,还能听得见它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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