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军营，站在西北大漠凛冽的寒风中，还没有熟悉周边环境，就听有人大喊一声：“到家了，跟我走吧，你分到了一连一排一班！”抬起头，看到一张绽放的笑脸，那黝黑粗糙的脸庞宛如古铜色的雕像。来不及回答，他的手已经取下我身上的行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就这样，班长带我迈出了军旅生活的第一步。
随后的新兵生活，跟想象的有些相似，也有许多不同。为什么活生生的人非得排成直线加方块？为什么去哪儿都要两人成行、三人成列？为什么被子要叠得有棱有角，不能有半点褶皱？紧张的训练并没留给我太多时间思考，这么多的“为什么”都被打包压在枕下，跟着我疲惫的身体一起入眠。
第一次出操，我衣冠不整地出现在队尾，战战兢兢地喊了声“报告”。班长虽没有直言批评，却用眼睛狠狠地瞪了一下我。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只为了哨音一响，动作能快一点。起先，班长让我们练习口令。说是练习，倒不如说是嚎叫。一个个扯着嗓子站在寒风里，直把嗓子喊哑，喊出班长认为的军人士气。接下来是“三大步伐”训练，就说齐步走吧，要把大家各自走了十几年的姿势，训练得整齐划一并非易事。折腾来折腾去，班长显然比我们还累，憋在肚子里的火气终于爆发：“你们这群新兵，等着晚上给你们加餐！”第一次听到“加餐”这个词，我们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后来才知道，“加餐”的含意竟然是加班训练。
俯卧撑、仰卧起坐、深蹲起立……几个波次的体能训练，大家累得筋疲力尽。晚上，寝室的呼噜声连成一片。我悄悄地爬起来，在洗手间借着微弱的灯光构思入伍后的第一首诗：挑着月光的枪刺/我向往/骑马挎枪走天涯的豪迈/我追求/踏雪巡边戍守国门的神圣/再大的挫折也要坚强/没有军衔的肩膀也要挺起山一样的脊梁……
突然，一只大手从后面拽住我的胳膊。“你小子干什么呢？大半夜鬼鬼祟祟的不睡觉！”
“我，我在写诗……”班长夺过我手中的日记本，嗯，看不出你小子还挺有文化。唉，不对呀，枪刺怎么是月光的呢？怎么能挑着呢？明明是扛着钢枪嘛，瞎编乱造……
我一听就急了，马上回嘴说：“班长，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可以侮辱诗歌！”
“侮辱诗歌？你小子还跟我来这个，我命令你立马回去睡觉。”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流下了当兵后的第一滴眼泪。不过，我仍坚持偷偷地写诗：第一次学踢正步/那是对稚气的雕琢磨炼/第一次紧急集合/那是对作风的综合检验/第一次武装越野/那是对耐力的挑战……
临近春节的一天，我正给家里写信，班长微笑着来到我身旁说：“给你布置两项重要任务。一是为咱连联欢会写串联词并创作节目；二是代表咱班参加演讲比赛。写串联词、创作节目是我向指导员推荐的，关键时候可不要掉链子啊！至于演讲比赛嘛，这关系到咱班的集体荣誉，你小子看着办吧。”
听罢班长的指示，我有点心虚。没等我说完推脱的理由，班长的脸猛的阴沉下来：“这件事你必须完成。当兵的人只有圆满完成任务这一条，不可以给自己找任何借口……”班长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说：“再问你一次，能不能完成任务？”“能！保证完成任务！”我第一次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因为从班长的眼神里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尽管也有巨大的压力，但是已经上了他的“贼船”，没有退路了。只能破釜沉舟地干了。
渐渐的，我了解到班长也曾是个文学青年。虽然，当兵后他再也没有让自己的文字见诸报端，但他却把时间和精力都转移到了训练上，结果练成了一名训练标兵。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战士终将离开自己熟悉的哨位，这是士兵的宿命。第二年年底，班长退伍了。他叫叶海华，安徽宁国人。
接下来的事情出奇顺利。我写的串联词指导员非常肯定，创作表演的小品也在新兵连“春晚”获得了满堂彩，我的演讲也毫无悬念地夺得了冠军。一时间，我成了新兵连的名人。
尤其是授衔大会，我作为新兵代表昂首阔步地走上主席台，团参谋长亲自为我授衔。尽管脚底拉练留下的血泡还隐隐作痛，但与庄严神圣的仪式所带来的幸福感相比，这点痛太微不足道了。自此，我的心开始安放在尘土飞扬、遍地荒芜的巴丹吉林沙漠。
整个新兵连，记忆最深的就是班长的那双眼睛。队列里，思想开小差，一不留神转错了方向，那双眼睛迅疾地捕捉到了我，让人脸庞瞬间发烫。可是，当我拉肚子好几天起不来床，又是他把一碗碗鸡蛋面端到眼前。人散了，情还牵着。一别经年，总会在梦里与他相遇：他带着我们跑3公里，带着我们帮炊事班拉煤，带着我们去清扫营院，带着我们去大山里拉练……
听着一遍又一遍的军号声，我也渐渐变成了老兵。这么多年，喊着“一二三四”度过军旅岁月，新兵连那3个月却总是记忆犹新。那种羞涩、笨拙和新鲜都在时光里沉淀成一种透明的晶体，每次品尝，都有苦涩与甜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在我光影斑驳的回忆中，它们经过漫长的光合作用已经幻化成最明亮的部分。
这些年，我一直坚持文学创作，并把它当作生命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虽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成绩，我却从没有放弃对文学的执着和对军人职业的思考。因为不时地我会感受到那双眼睛，他在某个角落某个时间某个地方注视着我，如星闪烁在我的“心”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