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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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最亲的人


■张 晞

河滩边、山沟里,到处是山体塌方滚落的大石头、被滚石齐腰斩断的大树、被埋掉的半截汽车和匆忙逃生的人们遗落的衣物。我们在陡坡上手脚并用地攀爬、在激流里摸索着涉水前行、在塌方路段不顾一切向前冲……这是11年前,“5·12”汶川特大地震抗震救灾时,深烙在我记忆中的一个画面。

2008年5月14日晨6点30分,距“5·12”汶川特大地震约40小时。我受领了前往地震重灾区采访的任务。这是我调进原《战旗报》当记者以来,第一次执行重大非战争军事行动。此时此刻,灾区急需军事新闻记者向全世界发出中国军队抗震救灾的声音。那一天,恰好是我的生日。

从成都出发,前往重灾区四川省绵竹市汉旺镇,越往前走,坍塌的民房越多,道路开始堵塞,到灾区运送物资的各种车辆排成了长龙般的车队。

中午,采访车到达重灾区汉旺镇。社领导决定把我和同事邱拥华留在这里,采访报道当天凌晨5时从云南千里机动到此、被誉为“乌蒙铁军”的驻滇炮兵某团。通信完全中断,如何找到“乌蒙铁军”?我俩一脸茫然。社长一句话作答:“找,去找部队!”

地震后,有4万居民的汉旺镇受损严重。大型国有企业东方汽轮厂大片厂房倒塌,门口那座欧式风格的钟楼被震倾斜,时针永远定格在下午2点28分。我们见到穿迷彩服的军人就问:“你知道炮兵团在哪儿吗?”但,没人知道。

15日中午,太阳炙烤着大地,东汽厂门前上万受灾群众聚集的安置点人声鼎沸。一辆溅满泥巴的大卡车紧急从镇外驶入。“请让开!”10名官兵汗流浃背地抬下一名重伤员飞奔至临时医疗点。我抓起照相机跑步跟上,惊喜地得知他们正是炮兵团官兵。

带队的七连指导员李学锋告诉我,团长周洪许已于前一天下午2点半带领救援分队徒步进入通信断、路受阻、桥断裂、河改向的重灾区“孤岛”清平乡。

清平乡坐落在层层叠叠的大山之中,乡里死亡失踪人员达6000人,食品仅够维持两天,群众急需转移和救治。我和邱拥华立即向社领导请战:随下午2点背送给养的小分队徒步进清平乡,跟踪报道炮兵团官兵救灾情况。

焦急地等待出发时,我看着草地上翩翩飞舞的蝴蝶,给家人发了条短信:“我马上随部队徒步进入地图上找不到的重灾区清平乡。”因没有通信信号,这条短信没发出去。

下午2时,48名“铁军”官兵加上我俩,共50人,开始向清平乡徒步行军。聚集在收费站焦急等待亲人信息的群众看到我们进山,高兴得鼓起掌来。他们说:“解放军进山了,亲人们有救啦!”

这时,一名20多岁的姑娘哭着要和我们一起进山找生死不明的父亲。大家劝她说:“只见女的往山外走,未见女的往山里走。”姑娘指着我说:“她不也是女的吗?”我用骄傲的、带点悲壮的口气回答说:“因为我是解放军。”

我们翻越公路护栏,下到已被滚石多处截流的绵远河河床。正要过河时,某集团军军长拄着拐杖迎面走来。将军刚从山里出来。当听说我们小分队要前往“孤岛”清平乡时,他说,中科院成都生物所专家一行被困在清平乡云湖国家森林公园,生死不明,周洪许团长目前的首要任务是营救专家下山。此时是下午2点半,因为通信中断,周团长还没收到这道命令。

告别这位军长继续前行,前方道路的损毁程度无法想象,根本就没有路!

这是一条死亡线,地震发生时,沿途的汽车几乎都被掀翻,遇难者十之七八。

我们手牵手蹚过一条激流,迎面走来一队空军官兵,他们戴着钢盔和手套,全身泥土,手套上沾满黑泥,疲惫不堪。“到清平乡还有多久?”我们大声问。“还早,更艰难的路在后面!没有手套不行,前面悬崖峭壁多,必须手脚并用。”一名空军战士见我没手套,脱下手套塞给我。未及看清他的脸,未及说声谢谢,他们已走远。

蹚过一条又一条河,翻过一座又一座乱石嶙嶙的山,迷彩服和作战靴早已湿透,到清平乡的路似乎没有尽头……

下午3点半,小分队在楠木沟集合小憩。地震前,长达10多公里的楠木沟是国家著名风景区。往昔的热闹,从沟两边被震得七零八落的宾馆便可得知。此时的楠木沟,静得没有一声应属于大山的鸟鸣声。

休息时,我们听说了一连战士白德武、冯辉涛前一天在此勇救一名妇女的故事。那名中年妇女腰部受伤,不能行走,两人用背包带将她绑在背上,冒着余震和塌方的危险,在没有路的山区,轮流背着她跑了3个小时到达汉旺救助站。临别,她泪流满面,硬要恩人把名字写在手上。她还说:“将来,我要让两个儿子去当解放军!”这样的故事时时在身边发生,那一个个年轻战士在危难中的英雄壮举让我感佩不已。

一路上,余震不断,不时有滚石的威胁,体力不支和严重疲惫也考验着我们。我虽然几乎是空手而行,但已是呼哧喘气,嗓子发干,汗如雨下,沉重的双腿像木偶似的机械动作。而年轻的战士们负重40公斤跋山涉水,可想有多么艰难。一天时间内,已有战士两进清平乡。

一路上,许多迎面走来的群众主动上前握住我们的手,真诚地对我们说:“老百姓都在往外逃命,解放军却勇闯死亡地救人民。感谢亲人解放军!”“解放军来了,我们就有救了!”那动人的情景,真像欢迎当年的红军。我几次感动得落泪。

5时多,小分队翻越近千米高的乱石大断崖后,进入一片陡峭的大密林,遇到许多从清平乡转移出来的老人。密林许多陡坡近80度,有的甚至接近垂直,必须借助绳索才能攀上陡坡。许多老人绝望了,坐在地上不走。战士们见状,主动两人一组,站在陡坡处帮助老人,直至把每名老人送出密林。

一位疲惫不堪的中年妇女拉着我说:“女解放军,给点吃的、给点水喝。”我快速掏出仅有的两块饼干和半瓶矿泉水给她。我们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在这场重大的自然灾害中,却如亲人般生死相依。

再往前行,夜色渐浓,看不清路,行军速度慢下来。晚上8时许,在乱石遍布的绵远河边,我遭遇险情。

河边两块巨石相距较远,我以为水中的漂浮物是浅滩,一脚踏上去,结果一头栽进踩不到底的冰凉河水中。我一只手保护着照相机,一只手拼命向上抓,终于抓到石头露出水面的一角。几乎是同时,一个重物重重地砸在我背上。我疼得大叫。岸上有人大喊:“张编辑落水了,快拉上来!”原来,紧跟我后面的新闻干事严祖洪也因天黑看不清,掉进河中,砸在我背上。上岸后,我的迷彩服全湿透了,但幸运的是照相机和采访本都在。

战士们找来木棒,在一片相对较平的开阔地中央燃起篝火,大家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翻烤着被河水汗水打湿的衣裤鞋袜。晚饭是自备的干粮,我太累,没食欲。

篝火升腾的烈焰,映照着战士们年轻的脸庞。这些不惧艰难、不畏生死、视人民利益至上的战士们是真正的英雄。我拿出采访本,借着火光,眼含热泪记下一个又一个真实的故事。

被褥不够,战士们三四人合用一套。我是当夜团里唯一一名女性,享受了一个人用一套的待遇。暗夜笼罩着山野,大地震过后的夜空闪烁着诡异的幽光,令人胆战心寒。耳畔,传来上游1公里远的绵远河流进堰塞湖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和山体滑坡飞石的滚落声。躺在余震不断的地上,就像一叶孤舟颠簸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上。

16日晨6时醒来,天已大亮,小鸟婉转鸣叫,山村雾气正浓,被子上结出一层密密的小水珠。突然,我看见2米远处,密密麻麻睡了上千名陆军和空军官兵。昨天下午赶到的这个空军部队,是黄继光生前所在师,参加过上甘岭战役。师领导告诉我们,近几天有大雨。大雨后,上游1公里外的堰塞湖有可能溃坝,要尽快想办法将受困群众转移出去。

中午11时,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周团长带队成功救出被困三天三夜的专家。我和邱拥华飞奔上山,迎接勇士凯旋。周团长抬着担架,浑身是泥,走在最前面。官兵个个胡子拉碴,一脸倦容。

接到营救专家的命令后,他们徒步翻越海拔近2000米的高山,经过近4小时的急行军到达云湖公园救出专家。被救专家眼含热泪告诉我们:“被困后,我们就想救我们的一定是解放军。昨晚看到解放军那一刻,真像见到了最亲的人,我们太激动了。”

采写和抓拍到宝贵的新闻后,我和邱拥华决定立即徒步12小时下山,将稿子和照片第一时间送回报社。

返回途中,在一处滑坡地段,前方不到3米处山崖上一块巨石滚落,走在我前面的严干事拉住我向前狂奔。我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就重重摔倒在乱石上。巨石在我们身后5米远处碾过,滚落山涧。我目瞪口呆,捡了一条命!

一路上,遇到不少灾区群众扶老携幼向外转移。后来,我常常泪湿眼眶地想起路遇的一个3岁小男孩。他父母双双遇难,战士们纷纷抢着背他。我拿出舍不得喝的半瓶矿泉水和省下的一根火腿肠给他。许是饿了,他伸出小手接过,大口大口吃起来,模样让人心痛。今年,战士们背过的这个小男孩也该14岁了。

17日,周团长果断决定,在上游堰塞湖决坝前护送被困“孤岛”的老弱病残群众走出清平乡。转移路上,扶老携幼的群众看到解放军,纷纷加入这支队伍。他们说:“跟着解放军走、跟着救星走!解放军是我们最亲的人!”转移队伍在慢慢扩大,在千疮百孔的地震灾区,构成了一幅解放军护送千名受困群众生死大转移的壮丽画卷!

2019年仲春,我在北京忆起抗震救灾那段生死经历,虽绠短汲深,但仍用笨拙的文字记录下那些人和事。11年如白驹过隙,崭新的清平乡早已拔地而起,而挺进“孤岛”路上那些动人的瞬间也在我心中矗立成一座丰碑,一直在岁月深处释放着精神的光芒和温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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