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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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归来


■ 江 子

1928年4月,湖南宜章县第一个女共产党员曾志,跟随着朱德、陈毅率领的湘南起义部队向井冈山转移。

那一年曾志只有17岁,可已经是一个具有几分传奇的女性。她是衡阳省立第三女子师范学校的毕业生、已经有两年党龄的共产党员,是写下《就义诗》的烈士夏明翰的弟弟夏明震的遗孀、参加过八一南昌起义的蔡协民的新婚妻子、担任过多种职务的红军女战士……

曾志走在这支队伍之中。前面井冈山的星火闪耀,革命的激情喷薄于胸,曾志向井冈山奔去。

曾志此刻似乎忘记了,她除了是一名钢铁战士,还是一名有孕在身的女人。

在井冈山,曾志参加了创建小井红军医院的劳动和保卫黄洋界的战斗,又担任过后方总医院的党支部书记。若干年后,她写道:“小井那里也同样热气腾腾。有的人锯板子,有的人搭架子……小井红军医院就这样很快地建好了。”“(黄洋界保卫战中)我们参加了削竹钉、送信、送饭等间接的战斗。”“我到医院不久就筹备过新年……我们组织了演戏、唱山歌等娱乐活动。我扮演了一个很厉害的老太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从引文中我们可以感到,1928年的井冈山,洋溢着浓浓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而曾志的产期越来越近了。

1928年11月,曾志的肚子开始疼痛。足足痛了三天三夜,她产下一名男婴。

那是远比削竹钉、战场送饭、扮演老太婆更为残酷的生死考验。井冈山没有人懂得接生,曾志流血过多昏死过去,结果是有人用勺子撬开她的嘴,并用姜汤和乌鸡白凤丸一点点喂下去,曾志才苏醒过来。可不久她又得了“奶疮”(乳腺炎),高烧不退。医生用中药“天星子”敷在她的乳房上,拔了脓头才退了烧。可紧接着她又患上“产褥热”,又是持续的高烧不退……前前后后,数次死里逃生,折腾了有20多天。

闯过了生死大关之后,为了能继续革命,曾志痛苦地将孩子送人——这在当时几乎是唯一的选择。当有人从她的手里接过了她还来不及取名的孩子,曾志的眼泪不由地簌簌流了下来。

经过了1928年11月的曾志从此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她是一名下落不明的孩子的母亲。

1929年1月,曾志随着队伍,告别了井冈山。她先后转战赣南、福建、湖北、延安、沈阳、广州、北京。她做过地下工作,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她先后做过几个县的县委书记,担任过厦门、福州中心市委秘书长,中央妇委秘书长,广州市委书记,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等职,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高级领导干部。

蔡协民因叛徒出卖而遇难,之后曾志的婚姻有了新的归宿:1933年初,她与陶铸假扮成夫妻在福州从事地下工作。后来,真情萌发,他们成了终生的生活伴侣。

只有曾志知道,不管她走到哪里,她的心都从来没有走出过井冈山。她经常在梦里梦见一个孩子,孩子的背后是井冈山。那是她遗落在井冈山的孩子,连名字都没有的、生死未卜的孩子。

建国后,曾志多次托人到井冈山寻找她的骨肉至亲。她当年托孤的战友叫石礼保。石礼保当年是红四军一师32团的副连长。她逮谁问谁:石礼保还在不?石礼保有没有个大约20来岁的儿子?

井冈山的相关情况最终传到了曾志的耳中:石礼保早已牺牲,他有一个20多岁的儿子叫石来发。是的,那就是她的儿子!她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1952年,曾志终于在广州见到了她的儿子石来发。苦命的石来发,8岁时养父养母双亡,外婆领着他乞讨度日。解放后,外婆去世,成了家的石来发做了井冈山大井村拿工分的农民。

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相见!他们从没见过面却是母亲和儿子。他们身份悬殊却都是从乱世中走出的幸存者。多少劫后余生的惶恐,多少造化弄人的哀伤,多少失散多年却突然相逢的喜悦,一起涌上母子俩的心头!

石来发从此改名蔡石红。蔡协民的蔡,石礼保的石,井冈山红土地的红。蔡石红依然回到了井冈山继续当农民。他没有因为母亲是共产党的高官就得到一点好处。

他的母亲曾志是从井冈山走出的共产党人。她的操守,有与井冈山一样的海拔高度。她说:“毛主席的儿子都去朝鲜打仗,你为什么不能安心在井冈山务农呢?”

几十年过去了,蔡石红一直是井冈山的种田人。他的后人,有的做工,有的参军。蔡石红一家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他们是英雄的后代,他们是薪火相传的井冈山人。

1987年,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创建60周年之际,曾志以特邀贵宾的身份回到了井冈山。她来到儿子蔡石红家宴席的首席坐定。她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媳纷纷喊她母亲、婆婆、太婆。他们交杯把盏,闲话桑麻……那是来之不易的天伦之乐,是用了近60年的苦难才兑换的团圆。

1998年6月,曾志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去世,享年87岁。她曾在《生命熄灭的交代》一文中表达了对自己丧事的处理意见:“死后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在家设灵堂;京外家里人不要来京奔丧;北京的任何战友都不要通告打扰;遗体送医院解剖,有用的留下,没用的火化;骨灰一部分埋在井冈山一棵树下当肥料……”

我读到了一个真正的革命者的襟袍。我知道了什么才真正叫做坦荡如砥和无牵无挂。

1998年6月30日,曾志“回到”了井冈山。见到母亲的骨灰,蔡石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他小的时候母亲没能给他关爱,现在,她要常年陪伴着他。

曾志的骨灰撒在小井红军医院烈士墓旁的一处僻静山坡上。在一块三角形的墓碑上,她的家人镌刻上了“魂归井冈”四个字。

小井红军医院旁边的烈士墓埋葬了被国民党枪杀的130余名重伤红军战士。他们中最小的只有14岁。他们都是曾志的战友。而现在,她回来了,从此与他们朝夕相处……

魂兮归来!英雄的五百里井冈山,见证着他们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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