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屹立在那个小小哨所的背后。

哨所像是被一只鸟儿衔在嘴里的一粒砾石，当鸟儿的翅膀被蓝色雪风折断的一瞬，那粒褐色的砾石就飞落在了珠峰脚下。这实在是奇迹，像一个传说。

此刻，我的视线离珠峰已越来越近，直到我再也不能对着她睁眼，直到一束蓝与红的光在暮色里灼伤我的灵魂。

我即将抵达珠峰，依然无法阻止想象，在晶莹剔透的烛光下想象，想象无性别的珠峰，神秘莫测，变化无常。

夜里我做梦，云卷云舒的珠峰是妩媚的女神，云开日出的珠峰是立地顶天的男人。我闭上眼睛在珠峰脚下的大风中匍匐前进，珠峰突然向我移了过来，压倒了哨所。我听见世界一声巨响，腾空而起的我纵身跳进了特提斯古海，冰凉的水花打在我的脸庞。我一下子从床板上弹了起来，窗外蓝蓝的天正看着我不说话。门嘎吱一声，哨兵冲了进来问：“你你你，怎么啦？”

我说：“我看见珠峰在移动！”

哨兵说：“不可能的，我怎么从没看见过呢？”

紧跟而来的哨长也说：“是，不可能，我已经在这里驻守几年了，珠峰怎么会移动？珠峰每天就像我们一样沉默寡言。不可能，不可能。”

我眼睛直直地盯着珠峰深处的那汪彩霞。彩霞在漂流，这不是梦境。彩霞在蝶泳，有很多种色彩。红色的像围着纱巾的少女在弹奏古筝，我侧了侧身就听见“哗啦啦”的高山流水……

哨兵抚摸脑瓜子，嘀咕道：“怪了，瞧他真相信自己看见珠峰在移动呢。怪怪怪，真是怪了。”哨兵一边说，一边奔跑，一边回头瞅我。

哨长在后面追哨兵。

我一声不吭。彩霞一直在飞，像一只火凤凰，像一堆燃烧的树枝，很快淡化成了烟雾状。我耳边响起藏族歌手野性的歌声，把内心的情感唱得山高水长……

“珠峰在移动！”我说：“你快看吧。”

哨长很恼火：“胡说，你在说梦话！”

我一转身，那彩霞就彻底消失了。这是2002年夏至某个早晨5点多的事情。

天边突然飞过一只鸟，看得出它很寂寞，很受伤，就像单翼的天使。它一定是在寻求另一个单翼天使，翅膀与翅膀合抱在一起就可以飞向更高的境界。

当鸟儿飞出我的视野后，眼前忽然空得只剩下了蓝天。我知道蓝天是很可靠的，它不会像某一朵云抛下孤单的天空不管，在悬浮的山岩上打一个盹儿。一朵云只要能让自己快快乐乐，随时可以行使心中飘渺的欲望，感受一时的刺激与兴奋。

我不知道西藏的天为什么会蓝得如此透心的亮。没错，我相信那静止的“蓝”一定是为了安慰哨兵的心才停在天边的。哨兵的心比纯净水纯，但哨兵是个懂得宁静致远的人，对于这些，我想天上的蓝是能够懂的。不是每个哨兵都喜欢蓝色。我说的是哨兵都喜欢天空的蓝。无论是风吹，无论是雨打，无论是响雷，哨兵的蓝天依然不会遥远。蓝，坚信真正的哨兵，其心灵是和妈妈的天永远紧紧贴在一起的。

哨兵无悔。

蓝天永恒。

因为有了蓝天的陪伴，因为有了蓝天的安慰，哨兵就可以无悔地站在世界屋脊的屋檐下，无悔地胜任保卫祖国人民幸福安宁的神圣使命。

哨兵在珠峰的环抱里盘旋了一圈，又回到了珠峰脚下。

“没错，你看见珠峰在移动。我也看见了，虽然我还没有抵达珠峰顶上，但我真的看见了，其实珠峰时刻都是移动着的。”

哨长喘着粗气，焦急地看着一脸水珠的哨兵。

珠峰顶上，风云变幻，看不见的世界，总是动荡不安。这是一位胜利的探险者从珠峰顶上归来，遇见哨兵时对哨兵说的话。哨兵正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突然转了一个身，取了一个45度角仰望珠峰，一脸的警惕，一脸的酷。

哨长一声叹息，蹲在一颗砾石上，望着哨兵的背影，点燃一支烟。他缓慢吸了一口，缓慢吹散眼前的烟雾，缓慢地说道：“是啊，我刚到这里的时候，看见的珠峰也是移动着的，可没有谁来与我共鸣。那时这里就我一人，我最害怕看见珠峰移动，我在梦里看见珠峰压倒了哨所。我每天都强迫自己相信珠峰是静止的。”

哨兵一回头就笑了，两个深深的酒窝，可以装满一米阳光：“嘿，嘿，嘿，哨长你终于肯承认珠峰是移动的了，我刚来到这里就发现珠峰是移动的，我终于可以把珠峰的故事告诉我的女朋友了。”“不过，不过……”哨兵呶着嘴，表情很是郁闷。

我问：“不过什么呀？”

“不过就怕我女朋友不相信我看见珠峰是移动的！”

我说：“假如你女朋友实在不信你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你邀请她到珠峰脚下来与你一起跳个舞吧，我想她一定会看见珠峰不仅在移动，而且还在同你俩一起舞蹈呢。”

哨长狠狠白了我一眼：“没那么神奇吧，珠峰有什么好看的，山上全是石头，麻木的石头，坚硬的石头，层层叠叠的石头，布满皱纹的石头。”

哨兵沉默了。

我也沉默了。

珠峰在移动，我的心跳就加速。

明天的天会不会是个大雪天？

明天的路会不会被薄冰覆盖？

我终于站在了没有雪的路上。

哨兵和哨长站在哨所旁朝我不停挥手。我一步三回头，昨夜哨兵在烧着牛粪的火炉旁讲的话统统被风灌进了我的耳朵：其实，哨长是个眷恋珠峰的人，他常常一个人怀抱一朵云，站在高高的山冈，凝望静静的哨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