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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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年轻的眼神


■蒋 殊

“快进来!”

她似乎早早就等在那里,一张脸贴在玻璃窗上,笑着喊。

跟着阳光,进屋。

“腿疼,下不了地,快过来!”她围在一床干净的粉色花被里,像久违的邻家奶奶见到小辈。她的精神很好,嗓音很洪亮,肤色是少见太阳的白,笑脸却比室外的阳光更具暖意。

到床前,她主动拉过我的手。

她的手,柔柔软软的,却有一股特别的力量,透露着与人交流的愿望。

她叫王桃儿,时年90岁。从外表很难看得出她是一名老兵。

“他们都死了,我怎么还活着?”一开口,心中的烽火便奔腾而来。

王桃儿14岁开始,就和他们在一起。那是1939年,她瞒着父亲与奶奶,跟着抗日军政大学一位18岁的姐姐进入八路军第129师野战医院。

从此走进伤痕与疼痛,朝夕与他们在一起。他们,是她护理的伤员,有国民党军伤兵,甚至有日军伤兵,当然更多的是八路军战士。

“好疼呀,没有麻药,没有工具,就拿树枝刮伤口。”王桃儿嘴里“呲呲”地吸着气,将挣扎呻吟与疼痛的画面赤裸裸甩进我的脑子,久久挥不去。

土地都是红的,一大片一大片的,还有河水。她的眼神幽暗下来,移向窗外。

“夜里两点,去埋死去的人。”

野战医院这些少女们,还承担着这项重任。

深夜,百姓入睡,不必担心他们看到那些频繁逝去的生命。百姓眼里,扛枪的战士就是金刚。金刚,怎可轻易消亡?为了不做亡国奴,不管有多少死伤,年轻的孩子们义无反顾地走进抗日队伍,接过那些残留着前主人余温的枪。

一个个山坡上,深沟里,埋藏着王桃儿长长久久的记忆,“没有一口棺材,外面竖一块砖,写上名字。”

一条一条生命尘埃般悄然入土,换作一块一块沉默的砖。一块砖,便是一名战士“奢侈”的墓碑。她长久地在这样的墓碑旁伫立,沉默无言。

许多年后,她在村庄里面对众人合力抬着的一口华丽棺材,以及后面一群披麻戴孝、哭声凄凉的晚辈,不由得想象着,想一个个拉回从前的人,可不可以,如此隆重地死一回?

王桃儿就在殷红与疼痛中成长。面对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双稚嫩的手终于不再颤抖。受伤的战士比她大不了几岁,每一次处理完伤口,她都要细细将一张张被血污覆盖的脸洗出青春,洗出原有的清澈。

聊天过程中,王桃儿的右腿一直很厉害地抖动着。帮她盖好被子,压住腿。她轻叹:老得一身毛病,却活得好好的。

好好的王桃儿以90岁高龄,历数曾经一个个离她而去的战友,酸涩地回望那些血雨腥风的日子。

“我们的兵都是好样的!都是!”当兵生命历程里那些受伤的战士,都存在她心里。

有一个入伍时间不长的山西襄垣籍年轻士兵,拖着被打烂的腿来到野战医院。

“我就用小树枝给他一片片往下刮那些烂肉,他疼得大声嚎叫,却不骂我一句。”王桃儿直拍腿,“好伤心呀!”

这名小战士,在王桃儿替他清洗干净后露出疲惫却英俊的笑容。

“你姓什么?”他轻轻问。

“王。”

此后,她就变成他嘴里的“老王”,天天喊。

由于药品不到位,襄垣籍小战士常常昏迷不醒。一旦醒来,总是先努力给她一个浅浅的笑。

“疼吧?”有空时,她就轻轻走近问一句。

“不疼。”他总这样回答。

王桃儿知道他咬着牙。他说不疼,她就疼了,就一遍遍在创伤中磨练自己。再后来,那些打进战士们身体里的子弹,她一下就能给拔出来。

清醒的时候,小战士就给王桃儿讲他的事,讲他的战友,讲他的家,讲他受伤的故事。

“老王,我们都拼命冲锋,子弹在耳边嗖嗖响。”

王桃儿何尝不知,就是她这样的护理人员,子弹也几次差点打穿她的脚腕。

“我们会赢的。”小战士眼里放着光,认真看着她,“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胜利后的日子就没有流血,没有伤员了吧。

可是,说着说着,伤员就来了。

一个下午,王桃儿正待接收新伤员时,却听到再一次醒来的小战士在身后喊“老王——”

“你醒了!”王桃儿很开心,扭身告诉他,“等我一会儿。”

院子里又来了一批新伤员。王桃儿按程序,清理,擦洗,上药……战士们伤痕累累,却变得眉清目秀。她笑了,倒了一杯水进屋。

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受伤的小战士却再也喊不出一声“老王”,永远沉睡过去。

那天夜里,没用别人帮忙,他成了王桃儿一个人亲手埋葬的唯一一名战士。

此后多少年她都不敢想,回忆却要一遍遍蹦出来。最后的画面,就是听到喊声扭身的一瞬看到的那双眼睛,“真真的!活灵灵的呀!”

“不知道他喊了几声,也不知道喊我做啥?”是疼了想换药,还是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想向她这个唯一的好友倾诉?

这个问题成了始终无法印证的遗憾。

那个夜里,她第一次感到钻心钻肺的疼。一转身,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双坚毅、清澈、天真的眼神。

王桃儿很善谈,此时却陷入沉默,让这个下午的房间出现了一次长久的无声。

胜利的日子很快来了。“他没有看到。”王桃儿说,“他们都没有看到。”

前两年,王桃儿要求子女特意带她回到曾经的野战医院,触摸旧时的印痕,一一告诉从前的人,她好好地活在胜利的日子中。

儿女们都下地干活儿去了。偌大的院子里,一只鸡也没有,只有微风吹动树叶的哗哗声。

该告辞了。我轻轻将手从她始终紧攥的手中往外抽,然而她却用胜过一筹的力量将我留住。

“好好活着。他,是想告诉我这个吧?”她突然这样说,“他说过,相信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风又吹来,树叶哗啦啦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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