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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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士兵与祖国

——特别策划 同题故事


炮阵

■柳力子

数十辆绿色军用卡车驶入大漠,为最干旱的国土带来一年一度的雨季。此后的每天清晨,蚁群一般的士兵和卡车都会准时涌出这块凭空长出的绿洲,用汗水灌溉沿途经过的土地。没有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要去往何处。

上等兵陈果第一次来到狂风骤沙的西北边陲。在此之前,除了当兵去到外省,他从未逾越祖国南方一座宁静的小渔村方圆三百里的地域。他是家中继三个姐姐之后,母亲用最后的乳汁养大的唯一男孩。像石缝中迎着海风生长的沙滩草,他比其他人更擅长从贫瘠的土地上摄取生命所必需的养分。

从军两年,陈果很快成为营里最优秀的炮班中最出色的炮手。下炮的时候,他会把全身肌肉都绷成蓄势待发的状态,用狼一样的眼睛死死咬住那根属于他的驻锄桩,将钳紧铁锤的双手像画一座拱桥一样,高高抡过头顶,然后一锤一锤地将铁桩打进地壳里去,让火炮如骆驼草一样紧紧扎住大漠,这样即使上百发炮弹穿膛而出,大炮也会纹丝不动。

班长负责在炮尾计算射击参数,他要赶在炮手们下好炮的同时,让火炮处在正确的位置上,然后将一颗颗怒吼的炮弹准确地送到“侵略者”的头上。

他熟练地计算好了诸元,刚一抬头,看到跟前的驻锄桩像一头红了眼的猛兽,正奋不顾身地往地心里钻去,便立马喝住了抡得正起劲的陈果。

“停停停!够了!你这头牛,钉得这么狠,待会起炮的时候累死你小子!”

半空中的锤子为了不让汗水白白流淌,有那么点犹豫,但还是“哐”的一声正正地落在了桩子上。等到尘埃落定,陈果淡淡地答道:“哦。”

班长一把夺过铁锤,狠狠地说:“待会这桩,你小子来起!”

把火炮钉在地上,打上几组射击口令,给敌人来场沙尘暴式的奇袭,再把炮从地里拽起来,挂上卡车,转移到新的阵地,扎下根来,再给那帮倒霉蛋送上致命一击,这就是他们一天的训练项目。由于炮手们的体力像从深井里渗出的水一样源源不绝,陈果所在的炮班总是基础打得最扎实,动起来最迅速,后来他们还因此得到过嘉奖。

战斗的硝烟一经平息,就到了炮班一天最惬意的时候。士兵们取下头盔,在炮后坐成一排,尽情地享受着胜利带来的喜悦。班长从地上揪了一根干草,放在干裂的嘴唇上嘬两口,让苦涩在胸腔之间溜达两圈,然后化为一串辽远的清凉。一炮手倒出兜里的黄土,从腰间抽出温热的水壶,饮掉半壶,再象征性地来个满足的饱嗝。三炮手一声不响地背过身去,冷不丁地从鼻孔里擤出一大坨泥浆,转过身来露出一脸羞涩的笑容。陈果注视着空旷的大地和低矮的天空,幻想如果能把挂在半空中的云摘下一朵送给亲爱的人,那真是再好不过呢!

突然,班长的嘴角扬起一层淡淡的笑意,接着故意抬高嗓门说:“我敢打赌,陈果那小子现在正想着媳妇儿呢。”

……

夏去秋来,属于士兵们的盛夏在炮火的闪光中画上句点,陈果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驻训伴随着退伍而落幕。

几年后,一个精壮的小伙子驾驶着越野车穿行在大漠,车上插着一面鲜艳的国旗,像个手舞足蹈的孩子追着太阳奔跑。陈果估摸着,跟妻子领完结婚证,要在士兵们叫做驻训的季节,带上他爱的人再次回到云那边属于候鸟们的栖息地。

大漠上没有路标,只有一些看似车辙的印记。他沿着这些印记义无反顾地前进,一路上滔滔不绝地给身旁的妻子讲述那次驻训之旅:“我们靠着大山,唱着军歌,迎着落日的余晖前进,渐渐驶入梦境一样的大漠……”

陈果没有找到那支有着最出色的炮手的部队。他抱着妻子,倚着汽车,在大地和天空的见证下,伸出铁一般强健的大手,从天边摘下一朵最可爱的云,把她当作祖国这片最富饶的绿洲的路标,永远地放在了他们的生命里。

 

哨兵

■冯 斌

濯濯沧海间,一块石碣出水而立,石碣上字刻奔腾澎湃,如惊涛一般。你道上面写的什么?——“麒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力无穷。”

迷瞪的士兵邱时代枕着武侠小说发呆。那么多画面,像蜘蛛网,凌乱在大脑皮层。

“‘麒麟臂’,给大家秀秀你的‘720度托马斯回旋’!”陈龙攀着他的臂膀悠悠地说。因为手臂强劲有力、肌肉线条“羡煞旁人”,战友们给他起了这个美号。“蜘蛛才会那个回旋。一边儿去,我该上岗了!” 邱时代不无夸张地舒展一下手臂,出了备勤室,走向车站的岗亭。

时针在哨兵的心盘上转动,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孤独的剑客。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指甲盖大小的水蜘蛛在亭檐边织着网,背部斑斓,神气十足。他凝视着,想起电子游戏里一款侦察蜘蛛。

成为一个战士,他常从军事角度分析眼前的不明物体。他的目光盯在这只蜘蛛上,读取出一堆“大数据”:头胸部八只单眼,也是八只耳朵,应该能释放暗语!附肢六对,透露出编制序列。第一对螯肢,战斗时可作警棍!第二对脚须,暴露了它的“军种”:狩猎蜘蛛。当然,步足记录着蜘蛛的精气神:疲惫、敏感、紧张、兴奋……

他不禁为自己的分析叫绝。啧啧,难怪现在设计出了仿真蜘蛛的侦察兵机器人。

旋即,他眉眼微微低垂下来:咳,某人还不如眼前的蜘蛛。

当兵来,他是奔着特战部队侦察兵去的。现在天天站岗,到底壮志未酬。

遽然,眼前的蛛网抖动起来。它果然等到了猎物——是个大只的脊椎动物!蛛丝包裹不住,蜘蛛便用蛛丝将自己和它紧绑,不断叮咬。这种搏斗会进行几个小时。他觉得这场搏斗像警卫拳对打。嗬,还像他练“麒麟臂”时的拉伸动作。他练俯卧撑,荷尔蒙奔腾在双臂间,汗水能淋湿地上大片的报纸。晶亮亮的,像蛛网。

至少它遇到了对抗的时刻,他觉得。天知道他多期盼充满对抗的特战生活,让面庞喷薄油彩,让细胞尽情扩张。而现在,他就像一战时的士兵,装在不见天日的闷罐车里,运行于莽荒。他想等待一个时刻,就像脱离闷罐车般,一到车门打开看见天日之时——作战!奋不顾身地杀向敌阵!

突然,对讲机骤响:“一黑衣嫌疑人,可能冲击岗哨!”他一个激灵,目光扫射前方目标,立刻按响警卫铃,请求出动应急小分队。

今天是应急演练,他在车站岗哨担负任务。他握了握手中的枪,手臂因为激动仿佛被喷洒上千斤热油。眼球几乎瞪出了血丝,血丝里弥漫着飓风和烈焰。

时针无声跳动,如心跳。大雨瓢泼,檐角的蜘蛛网破了,蜘蛛奋力修补。靴子沾满了雨水,他像焊在那儿,心不断被浇透和点燃。他紧紧护住枪,不让枪沾上半点雨滴。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覆卫兵为豆粒……直至听到演练顺利结束的消息,他在岗哨上立得挺直,嘴角微微扬起。抬眼间,一张严密而牢实的蛛网,一如坚不可摧的岗哨,一如他绵密坚柔的内心。

他敏锐的目光反复搜寻视域里的目标——谁说哨兵不是侦察兵!

忽而,前方出现一个柔和的目标。人潮涌动中,他好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母亲,竟是母亲!

母亲似乎也看见了他,分明又惊又喜地要朝这边奔来。除了在照片上,母亲见过他一身戎装,今天她还是第一次看他成为战士的样子。她继续朝他快步走过来。他在心里不禁喊出:妈妈,别过来!脸上却不松懈哨兵冷峻的表情。

今日给母亲一个“标准照”,竟在岗哨上,他欣慰又有些小规模的感伤。

突然,母亲在离他咫尺的地方停下了步子。伟大的母爱,让她读懂了儿子此刻作为士兵的身体语言。她整个身子都放松下来,从身边不断涌过的武警战士身上吸纳、感受儿子的体温。渐渐,她的眼睛湿润了,泪光中,远远看见,他朝自己的方向敬了一个军礼……

 

家园

■黄自宏

宋晨纵身爬上一棵最大的樱桃树。身边那一只只荔枝般大小的林芝樱桃,像玛瑙一般红艳晶莹,令他垂涎三尺。刚摘下一颗往衣袖上擦了擦,便迫不及待丢进嘴里,一口咬下去……

耳边突然一阵哨音,宋晨猛地从床上蹦起来,这才发现枕巾被唾液浸湿了一片。

宋晨赶紧收拾残局。今天,是他下连后首次外出,昨晚从一倒在床上开始,他就没睡踏实过,凌晨还被窗外的雷电和风雨惊醒了几次。

早饭后,穿着入伍前自己最喜爱的那套皇马球衣,反扣着棒球帽,踏着一双崭新雪白的运动鞋,宋晨在军容镜前自恋地欣赏自己,并不时地往镜子里抛媚眼和飞吻。

同年兵邹隽忍不住用胳膊肘碰碰他:“抓紧时间吧,就两个小时呢。别把最重要的事忘记了!”

“嗯,忘不了,全班的购物清单。我一直揣兜里呢,还拍照用微信收藏了!”继而又不满地撇撇嘴,“待会儿我买一斤大樱桃回来,当着你的面一颗颗吃给你看,馋死你!”

部队驻地的西藏林芝大樱桃,个大味美,价格也不菲。之前外出,兵们顶多半斤封顶地买来尝尝味道,能论斤吃的,绝对是令人羡慕嫉妒恨的“土豪”。

邹隽立马翻了个白眼,吐吐舌头:“革命行动全靠自觉,否则,先打人后抢劫!”

把喷涌欲出的满嘴笑意强压进唇间,宋晨拿着士兵证和外出证,快步走出了营区。

灿烂的朝阳洒满全身,空气清新如洗。昨夜半睡半醒间,宋晨依稀记得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早起还看到连值日扫了一大堆从黄豆到乒乓球大小不等的冰雹。眼看快仲夏了,这西藏的鬼天气,瞬息万变,令人猝不及防。

按着长长的购物清单,宋晨去超市和小摊购买了各类物品后,放眼全县城,唯独没有看到大樱桃的踪影。现在正是樱桃丰收的季节啊!宋晨带着一丝遗憾,不得不踏上返程归队的路。

念头里,一想起这樱桃,宋晨又满口生津:一个个足有普通荔枝般大小,鲜红晶莹,是本地有名的无公害特产,也是驻地村民果农致富的项目呢!宋晨忍不住擦去流过“楚河界限”的口水,越想越不甘心。茫然的目光突然聚焦到10点钟方向,百米开外的围墙里那片樱桃林,只是那绿肥红瘦的树冠上,像是被摘采过一轮了。他忍不住加快脚步,直奔了过去……

左手拎着一大袋日用品和零食,右手拽着一大袋樱桃,宋晨大步流星地跑回连队,踩着点销了假,把两袋东西往桌上一放:“兄弟们,自己找自己的东西!除了樱桃,我的其他零食请大家随便品尝。”

换完衣服回到班里,宋晨看到吐了一地的樱桃和众人惊讶与不满的表情,忍不住嘟囔道:“谁让你们自己不听,我不是叫你们别吃樱桃吗?!”

话音未落,刚打篮球回来的邹隽,兴冲冲地从那袋樱桃里抓起一颗,直接扔进嘴里,又马上吐了出来,换了一颗又迅速吐了:“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扁了,这樱桃你尝过没有,又酸又涩。这种货色都能买回来,好几十元一斤呢!”

宋晨只得缓缓道来。原来,昨夜突如其来的冰雹,让附近的果农损失惨重。丰收在即,眼看着就能卖个好价钱。难怪今天市场上都不见大樱桃的踪影。看着满地樱桃,果农们欲哭无泪,而用这东西喂猪,未免又有些暴殄天物。当听完那家果农的哭诉后,宋晨毫不犹豫地从地上挑起一些看起来完好的樱桃,清洗干净装袋,将一百元硬塞给了果农,转身就走……

大伙儿豁然开朗,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又各自虔诚地拿起一颗樱桃放进嘴里,却仍被满口酸涩弄的挤眉弄眼,不忍下咽。

班长一皱眉头,找出珍藏的蜂蜜和炼乳:“来!大家蘸着吃!”

兵们会心一笑,一个个凑上来,片刻,就把那一大袋樱桃一扫而光。

 

界碑

■孙振者

几棵骆驼刺,一丛狗尾巴草……一条碎石小路伸向远方。这里再荒凉不过了。

可是中间矗立着一尊界碑,以及石刻上还未干透的描红,都昭示着这里依然是被热爱的土地。界碑挺拔,独一无二的碑号上面,鲜红的“中国”二字苍劲有力。“中国”顶着国徽,这就是界碑的灵魂,连周遭不起眼的荒草也跟着有了意义。

小路弯弯曲曲通往一支连队。连队是另一种“界碑”,那里也有一名灵魂般存在的老兵——谢小红。连队所有装备设施“门儿清”,几任主官拿不准的也要向老班长请教。每逢比武竞赛、大项活动来临,总能听到大家感叹:谢班长咋一直这么猛?

这些日子,谢小红正思忖着把家属接过来,也扎在这界碑旁。等批复一下来,他就打电话给妻子。连长也在等,可等来等去却等来了营长的召唤。营长说:“没名额,实在没办法。”

连长问:“能不能向上面协调个名额过来,谢小红的表现全营——不,全团都有目共睹吧?”

营长沮丧地摆摆手说:“我心上的几个兵也都留不下,回去做工作吧!”

夜深了,连部里支起一张小桌,连长、指导员,还有副连长,三人围成一个半圆,干熬。终于,连长唤来通信员:“请谢班长来一下!”

虽然谢小红是这桌上唯一的兵,但关起门来却是四位男子汉在谈笑风生,那些共同吃过的苦,那些巡逻路上的生死瞬间……哪是一席话就能聊完的?

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唱歌。谢小红说:“还没听指导员唱过,下次拉歌可拉你啦!”

“可别,我打小五音不全,我可从来唱不成歌……”谢小红截住话茬,“非得等我走时才唱吗?哦——对了,还指不定谁送谁呢?我可送走两任啦!”

三人听到这话,眼神互相一对接,又都暗了下去。指导员叹了口气:“没名额,老谢,你得走啊!”

谢小红“嗖”地一下站起,瞬间脸红脖子粗:“怎么会没名额呢?怎么可能?”

该如何安慰一名充满热情却又留不下的老兵呢?三人只好默默听着老兵大声的诉说……说吧!老兵!痛快地表达吧!连长只记得老兵摔门而去的声音犹如一记耳光抽在自己脸颊,火辣辣的。

第二天还没操课,谢小红来到连部,“连长,我这腰不行了啊,想去医院看看!”“小红,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个节骨眼……”

连长当然没批,谢小红硬撑着。这天,走廊里传来对话的声音,“那哨兵还让不让他带?”那一边,谢小红遥遥地回复道:“这次巡逻我会去的。”

这里有待了12年的连队,走了12年的巡逻路,望了12年的界碑!在这块荒凉的土地上,从最初的迷茫不解到自我价值的肯定,士兵全部的热情和荣耀都倾注在这小小的界碑上,还有什么比得上用脚步丈量祖国的大地更真挚的情感表达呢?

即便士兵闹情绪,只要任务一声召唤,他又全身披挂上阵。谢小红的大脑足够果断、身手足够矫健,让他12年来从容应对各种险情。然而,12年的经验却败给巡逻路上最后一场风雨,他推开脚下打滑的战友,自己跌落下去。下面等待他的,是斧刃一样的锋利巨石……

医生说,谢小红后半生可能离不开拐杖了……

团长找到谢小红,跟他说:“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咱团就一直养着你。”

谢小红拒绝了,他只接受了战友们的捐款,连同国家给的抚恤金准备回老家。

离别当然要向界碑告别,指导员率领全连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谢小红笑着向大家说再见,转身的那一刻,全连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儿当兵当到多高多高的地方/儿的手能摸到娘看见的月亮月亮/娘知道这里不是不是杀敌的战场/儿却说这里是献身报国的好地方……

泪眼蒙眬中,谢小红看到,界碑前,全连官兵卖力地吼唱着,像极了一尊尊界碑。歌声湿淋淋的,歌唱的间歇中,官兵们都听清了老兵那一声声离别的抽泣。

 

第一乐章:守卫 歌咏方阵

柳力子 吼歌,吼出激昂的高音,旋律声部主唱。28岁,军龄6年,江苏某预备役通信团连长。

冯 斌 最擅细腻入微的中音回旋曲。26岁,军龄8年,中部战区某航空兵旅参谋。

黄自宏 藏地给了一副山歌的歌喉,却用来唱次中音。37岁,军龄19年,西藏某部干部。

孙振者 擅长震撼的低音,人称“低音炮”。29岁,军龄8年,新疆军区某团干事。

朱 凡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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