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版:军人家庭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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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一个共产党人的父女亲情


■张子影

1939年7月10日,小雨淅沥,延安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洗刷干净,闪着光亮。延河水清波荡漾。

震天的锣鼓声打破了这个宁静的清晨。延安党政军民一万余人在延河边集聚,欢送抗大向晋东南敌后转移。

为了行动方便,抗大总校、陕北公学等组成八路军第五纵队,由罗瑞卿任司令员。洪学智所在的3大队1000多学生准备与总校一同向敌后转移。

洪学智向这块黄土地投出深情的一瞥——3年多的时光,这块土地在他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来陕北时,他是一个人;现在要离开了,他有了妻女。

连日的奔波,女儿醒华发烧了,烧退后又得了红眼病。妻子张熙泽带着孩子去镇上买药,回来后,生气地对洪学智说:“这地方的老百姓挺奇怪的,居然问我这个小孩子丢不丢?这是什么话,我自己生的孩子哪能随便丢了。”

洪学智转过头,深深地看了看正忙碌着给孩子洗脸上药的妻子,什么话也没有说。

休息两天后,队伍继续东进,越吕梁山,涉汾河,翻云中山,到达忻县以南、太原以北的磨庄、豆罗一带。这里是敌占区,据点林立,同蒲线两侧已被严密封锁。敌情严重,不能贸然行动,只能等待时机。

这天,外出侦察的同志带回了情报,部队决定当晚行动,突破日军封锁线。

下午,全纵队各团分头开会,做动员,详细布置行动的计划安排。为了利于行动,队里进行了分班,女生队分散成几个小班,每一个男生队带一个女生班,行军中大家要互相帮助,保证不让一个人掉队。分班完成,洪学智带着大家庄严宣誓:坚决完成中央赋予的光荣任务。如遇非常危险,宁肯义死,决不变节。

出发前,罗瑞卿校长表情严肃地站在队前,明确要求所有带孩子的母亲,要绝对保证孩子不哭、不闹、不暴露目标。他甚至下了死命令:如果孩子发生问题,唯大人是问。造成影响的,处以战场纪律。

这是一支5000多人的队伍,除由少数战斗骨干组成的、配备有步枪的小分队有较强战斗力之外,其余人员都是学员,这些学员缺乏作战经验,而且大部分人手无寸铁。这么多人的队伍,一旦有一个人出差错,后果也不堪设想。

命令传达下来,洪学智心里一沉,下意识看了看抱在妻子怀中的女儿。

队伍在夜色降临的时候出发了。时令已是盛夏,草深林密,长长的队伍无声无息地疾行着,各小队靠旗语传送命令。细碎稠密的脚步声仿佛阵阵夜风穿过丛林。

洪学智带着指挥旗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张熙泽骑着马走在队伍中。经过一个陡坡时,张熙泽连人带孩子从马上摔了下来。孩子立刻大哭起来——

刺耳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乍然响起,洪学智心里说了声:“不好!”转身大步向坡沿跑去。

即使在如此深黑的夜里,他也能看出来,妻子惊吓过度的脸是惨白的。

张熙泽反应很快,她迅速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的哭声暂时止住了。她还没有回过神就听见丈夫低沉的声音:“把孩子留下吧!”

张熙泽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丈夫的声音虽然低,但她听起来却仿佛惊雷。她哽咽着:“你,你怎么忍心……”

四周一片漆黑,身边的队伍还在走着。洪学智向前方一指:“熙泽,这里离铁路只有不到20里路了。夜里安静,声音会传出很远。这么多的同志,如果出问题就麻烦了!”

张熙泽拼命摇头。

孩子仿佛明白了父亲将要对自己的安排,再一次大哭起来,任凭张熙泽怎么哄还是不住地哭闹。

不能再犹豫了。洪学智从张熙泽手里抢过孩子:“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孩子影响了整个部队的行动。”

他说完,不看妻子,扭身就走,头也不回。

张熙泽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天黑漆漆的,旷野中,只有这两个跌跌撞撞的人影在活动。远处什么地方似乎传来一两声狗吠,村庄却连影子也看不见。洪学智的心抽得越来越紧——他是带队干部,不能离开队伍太长时间,可是,找不到人家,总不能把孩子放在野地里啊!

正在焦灼中,视线里一闪——不远处出现一点灯火。

看到灯火,张熙泽的泪水涌了出来。

洪学智一言不发,把怀中的孩子更紧地向胸口贴了贴,就向灯火的方向奔去。

近了。

更近了。

……

这是一间草房,窗子被东西掩着,但是因为没有遮严,露出孤零零的一角灯火。

洪学智顾不得许多,把门一推就进去了,张熙泽紧跟着进了门。

屋里只有一对夫妇,点着一盏小油灯,昏暗的光晕下,屋子看起来黑乎乎的。男主人惶惶地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来客。

“老乡,别怕。”走得气喘的洪学智尽量十分和气地说:“我们是八路军,是到前线抗日的。”他回身指了指站在身后的妻子:“这是孩子她妈,也是队伍上的。”

听了这话,男主人平静了些,点点头。

“我们要过铁路去打鬼子,可孩子太小,要哭闹,影响部队行动。我们把孩子留给你们吧。”洪学智迅速四下打量了一下屋里。

张熙泽上前,从丈夫怀里抱过女儿:“老乡,日后革命胜利了,我们忘不了你们的恩情。”张熙泽嘴上说着,手里却放不下,盯着孩子,眼泪一颗颗落下。

洪学智说:“两位老乡,如果我们在战争中牺牲了,请你们把孩子当作亲生女儿吧!”洪学智哽咽了,也说不下去了。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抗战什么时候结束,没有人知道。革命什么时候胜利,也没有人知道。战火连天,就算他们能活下来,孩子还这么小,能等到他们来接的那一天吗?

男主人很同情地说:“那就留下吧!”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们多停留。洪学智低头,脸在孩子脸上贴了一下,把孩子交给老乡,一把拉着张熙泽走出门去。

出了门洪学智就松了手,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

他在前头背对着张熙泽大步走着,脸上两行泪珠像断了线,扑簌簌地往下落。锥刺鞭打般的刺痛清晰地、尖锐地穿过他的胸膛。他不由得弯下了高大的身躯。

他们很快追上了队伍。洪学智立刻回到指挥位置中。

“这是什么地方?”他轻轻地问。

队伍里有人在黑暗中回答:“东西房山。”

夫妻二人默默记下了这四个字,又都朝四周看了一下,想尽可能多地对周围环境留下印象,以便日后寻找。但是,周围黑黢黢的,看不出任何地理特征。

天亮后,过了封锁线,队伍停下来在山坡上休息。大家都累坏了,很多人倒头就睡着了。洪学智等几个干部正在和罗瑞卿校长看地图时,突然听见一阵哭声,他回身一看,只见张熙泽跪在自己的马前,手里捧着女儿的一块尿布,伤心地哭着。

罗瑞卿叹口气,拦住要去劝说的洪学智:“这里还算安全,让她哭一哭也好,不然会憋坏的。”

过了一会儿,洪学智走到妻子身边,挨着她坐下。他把手伸进口袋找手巾布,却摸到了几张纸币,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自己只顾着去赶队伍了,也没有问那家老乡姓什么,叫什么。口袋里还装着几块钱,也忘记留给人家,就这样就把孩子给丢下了。

良久,他说:“别难过了,等革命胜利了,再回来找孩子吧!”

1950年,洪学智奉命入朝作战。洪学智去朝鲜后,已经改名叫张文的张熙泽在组织的帮助下,辗转找到了当年丢下的女儿洪醒华。醒华已经12岁。

带着孩子回到家中的张文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洪学智,但是洪学智在前方作战,志愿军的军用电话与国内民用电话无法接通。

洪学智一生一共养育了三男五女八个孩子,他对孩子们都很严厉,唯独对老大洪醒华,无论多么生气,说话从来没有高声过。

题图制作:孙  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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