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军营观察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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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走进支普齐哨所——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本报记者 柳 刚 高立英 李 蕾 特约记者 张 强

从北京出发,向西,向西,来到新疆。

从新疆叶城乘坐军用运输车,跟随汽车兵沿新藏公路翻越座座雪山达坂,一路行至西藏阿里高原。

从阿里狮泉河乘坐越野车,驶过数不清的回头弯,来到深藏于喜马拉雅山脉褶皱中的支普齐哨所。

从山脚出发,跨上马背,跟随运送物资的队伍,沿着陡峭的山脊,爬上海拔5054米的山顶哨位。

7天,这是记者从祖国“心脏”走到西北边陲“毛细血管末梢”所用的时间;7天,如果乘坐现代工具,几乎可以抵达地球上的任何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离云很近,离家很远。

在那遥远的地方,没有界碑,只有车辙印、马蹄印和边防军人的脚印。

遥远到底有多远

支普齐,藏语意为“在那遥远的地方”。

遥远,到底有多远?一封信的旅程或许可以告诉我们——

从中国东南沿海的福建漳州出发,到上海外滩的写字楼,一份快递,次日可达。

从漳州同一地点,上等兵赖灵鑫的家人寄出一封信,送到与上海处于同一纬度的支普齐,需要走多久?

答案是3个月。这,就是最繁华与最遥远之间的距离。

秋日,越野车吃力跋涉在望不到头的山路上。不知不觉,海拔已升至5000多米,缺氧不仅让人昏昏沉沉,连车都“喘着粗气”。

“到支普齐,究竟还有多远?”一路上,同样的问题不断从记者乌紫的嘴唇蹦出。“不好说,看路况。”作为阿里军分区汽车营资历最老的司机之一,驾驶员郭景峰面带微笑地抛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我们老营长第一次带车队从狮泉河出发去支普齐,花了整整67天。”

最近的村庄,距离支普齐也有80公里山路——这个人们几乎没有听过名字的哨所,与普通中国百姓之间,隔着高耸入云的雪山。

“刘景涛,你到底在哪里?”母亲有点愠怒地在电话里责问。22岁的吉林小伙刘景涛当兵来到支普齐,他的母亲专门买回一张中国地图。从这之后,每天第一颗星星挂上天空,凝视地图上“雄鸡”尾部的喜马拉雅山脉,成了母亲的必修课。

支普齐在哪里?地图上,它实在太小,小得甚至连个小黑点都不是。

母亲问了一次又一次,刘景涛有点不耐烦:“别找了,地图上没有标注这个地方。”

又一次,长长的沉默过后,刘景涛说:“妈妈,你能看见银河吗?我,就在银河下面站岗。”

2019年,银河之下的中国广袤领土上,没有网络信号覆盖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在中尉王新新设计的人生场景中,这样一种“无网”模式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

两年前的夏天,学通信工程的王新新,接到了前往支普齐报到的命令。新干部需要提前报送一份资料。

“我微信传给你吧?”“我们这儿,没有网络信号。”

戏剧性的是,学通信工程的他,已经在那个直到2019年9月都没有通手机信号的地方待了两年。他笑着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你在网的这边,而我在网的那边。”

关于遥远,支普齐的每名官兵,都有属于自己的“版本”。

和许多年轻爸爸一样,连长俞湘剑也喜欢晒娃。“看,我女儿多漂亮!”他打开手机,播放双胞胎女儿的最新视频,满眼都是爱。

说是最新视频,其实已是3个月前妻子给他拍的。为了拿到这段视频,俞湘剑大费周折——战友到山下开会,特意加上了妻子的微信。妻子将双胞胎女儿的视频,传给了战友。等战友返回支普齐,俞湘剑用蓝牙把视频从战友手机传到自己手机上。

因为遥远,有些在外面能轻而易举办到的事,在支普齐可能出乎意料的难。“那个夜晚,我拿着手机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孩子长得太快了。”俞湘剑略带羞涩地说,“听着孩子叫爸爸,却看不到她们,这种感觉挺折磨人。”

在这里,时间的流逝就像喜马拉雅冰峰上的雪,慢慢消融。夏季来临,送菜车的第一次抵达,意味着凝固的支普齐恢复了与外界的联系。可惜,这里的夏天短到来不及穿短袖。降水多的年份,支普齐10月底就大雪封山了。冬天,漫长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遥远,不仅是地理上的概念,更是心理上的感受。因为没有网络,支普齐边防官兵的世界与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无形中分割开来。

25岁的中士马林,刚刚学会使用支付宝。在山上待了7年,他只回过3次家,最近一次休假是2018年。大街上,卖菜的小贩让他“扫一扫”,他都不会。同学聚会,别人说“佛系”,他不知道什么意思,又不好意思去问。就连自己的微信名字,因为太长时间不用,他都一时想不起来。

同样因为休假回家,中士赵元君对于遥远也有了“非同一般的认识”——

休假回家乘高铁,从青海西宁到家乡民和县,200多公里风驰电掣,用时45分钟;牵着马,踩着雪,大汗淋漓爬上海拔5054米的前哨班,直线距离不到3公里,用时也是45分钟。

“都是45分钟,却是完全不同的节奏。”赵元君说。

每一次休假回家,都要追赶外面的世界。“有时候,我感觉城市的生长太快了!而我们支普齐就像这高原上的树,虽然努力生长,但仍长得很慢!”马林思索了一下,用这样一句话来比喻支普齐与时代的距离。

遥远的滋味

憋了半天,上等兵王超旭话没出口,眼泪先蹦了出来。

在海拔5054米的前哨班,这个19岁的小战士悄悄地透露了自己的心事——患乳腺癌的妈妈刚刚做完手术,电话里妈妈对他说这几天特别想他,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怎么办?想来想去,只能拍段小视频,下山之后给妈妈传去。

“妈妈,你生病了,我没能去看你……”镜头前的王超旭,几次哽咽。

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他飞快地用衣袖揩去,“山顶的水都做饭用了,已经好几天没洗脸,不能让妈妈看见我的脸这么脏。”

遥远的滋味,是思念,是咸咸的泪水。

在支普齐,这群整日被强烈高原反应折磨却依旧保持乐观的男子汉,这群勇闯暴风雪不惧生死挺立在边防线上的年轻战士,因为思念,落泪了。

遥远的滋味,除了不能床前尽孝,还有桌上那顿难以吃上的团圆饭。

对支普齐哨所来说,军医徐伟是个离不开的人。他说,“已经两年零三个月没有陪妈妈吃过一顿饭了”。这一次,他即将休假下山,“回家想陪爸爸下盘象棋,想和妈妈一起去菜市场买买菜、做做饭”。

从军医大学毕业,他来到了阿里边防。虽然离自己“拿手术刀”的梦想渐行渐远,但这个年轻的军医却没有放弃,一直坚持看书学习,“内科学好学精了,对边防的兄弟们有用处”。

在这遥远的地方,爱情也要接受一种特别的考验。

对支普齐的这些小伙子们来说,能和电话里的女孩保持3个月以上的联系,都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许多爱情,都没能“熬过支普齐长达8个月的大雪封山期”。

在大家心里,一班长赵元君是个“牛人”——高中毕业就来当兵的他,有个当大学老师的女朋友。恋爱7年,他们现在正商量婚房的装修细节。

很多战友向赵元君讨教恋爱“秘笈”,每次他笑而不语。

这一次,赵元君终于亮出了他“无法复制的爱情秘笈”——一个普通的日记本。

“面对困难的事情,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想各种方法去解决,这就是一个人的成长。”翻开日记本,映入眼帘的是这段质朴干净的文字。

这里面,既有守防感悟,也有对女友的深深思念。扉页上镶嵌的干花标本,散发着支普齐特有的清新味道。

如今,这样的日记本赵元君已经写到第7个。每次休假,他就把写好的日记本送给女友。“这是我们之间最宝贵的东西。”女友对赵元君说,“我会一直陪你,无论多久都愿意。”

因为遥远,所以珍惜。

最长的一次,赵元君因任务“失联”整整7个月,没有任何音讯。当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哭了。“没事没事,我好着呢。”电话那一头,赵元君笑着说。

如果一份爱,可以克服如此遥远的距离,这份爱,一定能一辈子熠熠发光。

诗人说,越荒凉的地方,爱越容易凸显。爱情、亲情、战友情,莫不如是。

“有一种滋味,只有支普齐才有。”下士李超伟的记忆中,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一个荷包蛋。

那是2017年5月,支普齐的冬天快要结束了。大雪封山接近尾声,也是炊事班饭桌上的菜种类最少的时候。

那天,是李超伟在支普齐过的第一个生日。以前,母亲会亲手做一桌他最爱吃的菜,父亲则早早订好生日蛋糕。

往昔的热闹,李超伟不敢去想。从早到晚,家里电话也没能打通。

晚上,同年兵申浩巨悄悄把他拽进了锅炉房,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挑开面条,一个圆鼓鼓的荷包蛋露了出来。轻轻咬下一口,新鲜鸡蛋的香嫩,充斥唇齿间。

李超伟不知道申浩巨是怎么记得他生日的,他只知道,那一年是有史以来第一批母鸡到支普齐安家。

熬过漫长寒冬,90多只鸡活下来不到20只。如果运气好,炊事班能每天攒下两个鸡蛋,当宝贝一样留给病号。

为了做这碗长寿面,申浩巨一中午都眼巴巴地守在鸡窝门口,等着母鸡下蛋……

服役期满,李超伟选择留在支普齐。因为,在这个最远最冷的地方,有着最真最纯的情意。

今年6月底,回家休完假再次上山之前,李超伟在狮泉河最好的蛋糕店订了一个大号生日蛋糕。

谁知,奶油蛋糕没能熬住夏日的高温和长达数天的颠簸,回去的路才走了一半,就变质了。

蛋糕坏了,李超伟有点心疼,不是因为那四百多块钱,而是因为再过几天,就是同班的杨思鹏21岁生日。他想把这个蛋糕带回支普齐,给战友们一个惊喜,也让每个战友都能尝上一口这久违的甜蜜味道。

无奈,李超伟拿出手机,给这个大蛋糕拍了张照片,然后默默扔掉,只留下了生日蜡烛和寿星帽。

至今,杨思鹏手机相册里,还保留着李超伟“送”给他的那个生日蛋糕——没有亲口尝到,却永远享用不尽。

“其实,别人有的,我们都会有;别人没有的,我们也有。” 在那遥远的地方,这群年轻的士兵清楚,生活的态度,不取决于环境,而取决于行动。

遥远的意义

月夜,星空璀璨。站在支普齐哨位上,上等兵李新林习惯性地向东北方望去——那里,是家乡的方向。

青海湖畔,金银滩原子城,《在那遥远的地方》悠扬的旋律述说着李新林爷爷那一代人的青春。

50多年前,李新林的爷爷作为军医,和军工厂的科学家、工人们一起,为制造新中国第一枚原子弹和氢弹,隐姓埋名,默默奉献。

50多年后的今天,李新林来到比金银滩原子城更遥远的地方,为国戍边。

星空下,李新林已学会了从浩瀚银河中辨认出北斗星,再依此判定出家的方向和首都北京的方向。

爷爷,一直是李新林的骄傲。如今,爷爷在电话里对他说:“孩子,好好干,我为你感到骄傲。”

“50多年前,在我们国家艰难的时候,爷爷那一代年轻人挺身而出。”李新林说,“如今轮到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我们也得为国家做点什么。”

离开家两年零八个月后,下士徐杰第一次回到了湖北黄冈的家乡。5天行程,一路风尘,下山前他特意换上的新迷彩服,到了家里已经脏得不成样子。

乡亲们听说徐杰回来了,都围着他问在哪里当兵。

他无法解释支普齐的具体位置。情急之下,他抛出了一个自己觉得“很帅”的答案:“在珠穆朗玛峰旁边!”

在乡亲们敬佩的目光中,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开口了,“那你站岗这块地方,确实有点远!”

头顶星空,大学生士兵冯永刚站岗时,经常会思考人生中那些解不开的难题。

刚到支普齐时,他也曾问过自己——“来这么遥远的地方当兵为了啥?”

站在这个哨位上,他哭过——除夕夜,站在冷风中,心里全是爸爸、妈妈和妹妹。当天日记,他这样写道:让闪烁的星空和无尽的山峰,带去我对家人的思念。

对于边防军人来说,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

在离开大学校园的第743天,冯永刚找到了在支普齐站岗的意义:“等我老了,能对自己孩子说,爸爸为国家干了自己该干的事。”

他和战友们都很喜欢流行于阿里高原边防的一句话: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在没有界碑的地方,屹立成活界碑。

他和战友们也曾羡慕过那些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士兵们,“希望父母也能看到自己站岗的样子”。连长俞湘剑告诉他们,“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们能看到自己,我们的样子很帅”。

他和战友们不会忘记那位在阿里高原干了大半辈子的老军医对他们说的心里话——

如果不上高原,你就不会知道,路究竟有多远,山到底有多高,天到底有多蓝;如果不上高原,你就不会知道,当你骑着军马,屹立在山头,看着脚下一望无际的雪域高原,感觉自己有多么伟大!

“在别人眼里,我们干的事很平凡。但我知道,作为一名边防军人,我的使命就是站在这里。这里需要有人守着。”在连长俞湘剑看来,“一个人的价值,首先要自我认可,其次才是社会认可。”

“你得丢开以往的事,才能不断继续前进。”发完这个微信朋友圈,19岁男孩苏立德丢下弹了相伴十几年的钢琴和大学乐队的小伙伴,参军入伍了。

今年夏天过完时,苏立德手指上弹钢琴磨出的老茧,已经被重机枪磨出的老茧盖住。训练之余,他和3个喜欢音乐的战友在支普齐又组起了一支乐队。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一阵阵欢快的节奏从马圈和锅炉房中传来,自带共鸣。他们给这个只有两把吉他、一个箱鼓、一架电子琴的乐队,取名“向阳花”——无论环境多么恶劣,都能永远向上、向阳生长。

连长俞湘剑提议,乐队专门为支普齐创作一首歌。苏立德琢磨了很久,写好一首歌,用吉他试奏。

一曲终了,俞湘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笑着说:“等你们体验过支普齐的冬天,再写!”

俞湘剑已在支普齐过了5个冬天。曾经,他被漫天飞雪困在大山深处,差点送命;曾经,他为执行任务半年不洗澡,变成“最邋遢的兵”……

从山顶哨所向下望,河谷旁一方整齐的青稞田,在一片棕黄灰暗中格外醒目。

支普齐的第一顶帐篷支起来没多久,俞湘剑和战友就开始在河谷里平整土地,用手把一块块石头挖开,搬走。第二年五月,他们第一次把青稞种子撒进土地。秋天,绿色的青稞田变成一方耀眼的金黄麦浪。

播下坚守,收获希望。遥远荒芜的支普齐,就这样在这群年轻战士汗水的浇灌下,迎来了第一次收成。

上等兵江晓枫说,退伍时自己要带回家一捧青稞地里的土,一捧他刨过、挖过、耕过、种过、守过的土。

遥远,实际也是一种平凡。遥远的价值,像喜马拉雅山脉随处可见的石头,一块一块来看,都很普通。但把这些石头一块一块垒起来,就能成为一堵墙、一块界碑。

(采访中得到许必成、张喜胜、郭景峰、李振华、陈童、梁红利等大力协助,特此致谢。)

尾 声

下山前,战士们逐一在记者的采访本上写下家中的通信地址。他们盼望,家人能收到记者寄去的报纸——“有没有我们的名字不重要,只要有支普齐3个字就行!”

下山后没几天,支普齐就迎来了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9月20日,支普齐残雪未消。

这一天,中国工信部部长在记者会上透露,中国5G标准必要专利数量已居全球第一。

这一天,支普齐的官兵打开手机,第一次出现了信号。上等兵张岩在战友们的欢呼声中,给亲友们发去一条微信,告诉他们“别激动”。

这一天, 1001架无人机热血集结,在天津滨海新区上空拼出巨幅五星红旗,燃耀夜空。

这一天,驮着水和食物的几匹马,像往日一样,在悬崖峭壁间,向支普齐海拔5054米的前哨艰难攀登,为山顶的士兵送去补给。

这一天,全国26个省份48个城市的84个地标建筑,上演“国庆版”灯光秀,点亮城市的整个夜空。

这一天,夜幕降临,镶嵌在高原群山中的支普齐静谧如昨,最璀璨的灯光依然是头顶的银河。

遥远的地方,并不遥远。

驱动一个国家的澎湃力量,总是那些默默支撑的背影。他们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

那遥远的地方,会以时代的方式,走进你的心里。

上图:图①:支普齐深藏于高原群山之中。刘晓东摄     图②:支普齐哨所门口矗立的石碑。张  虎摄       图③:支普齐美丽的青稞田。乔玉中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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