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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文书之“痛”背后的病因何在?


■汤文元 唐超山 王海建 本报记者 李 蕾

凌晨1点,新疆军区某师驻训地,官兵早已入睡。夜幕下,只有连队文书办公的帐篷依然灯火通明,文书樊奉锋还在挑灯夜战。尹阿龙摄

今年3月,新疆军区某师一份关于基层文书的调研报告抛出的一系列“痛点”,让包括文书在内的不同岗位的官兵不淡定了。报告在该师强军网张贴后,300多条感同身受的跟帖留言道出了官兵平日里藏在心里的委屈。负责跟进关注的师组织科干事刘鹏飞在报告分析总结中写道:以文书队伍为代表的基层官兵遭遇的忙乱,表面看是机关基层矛盾问题的集合,背后则是各层级形式主义的交织。这份关于文书工作状态的调研报告,成为该师剖析病因对症下药的重要切口。

“减负”和“增效”被割裂开来,形式主义“按下葫芦浮起瓢”

已有16年军龄的某团宣传股股长杨汝俊明显感到,这两年,治理“五多”问题越抓越紧,特别是针对文电会议多的情况,师里相继出台了多份意见和措施。

然而现实情况不容乐观:许多负担并没有减轻,只不过是换了个形式存在。在杨汝俊看来,纸质通知的确少了很多,但微信群里的“发号施令”多了起来,并且一旦在群里部署了任务,所有涉及的人员都要一一回复,否则“电话很快就会打过来”。

“信息手段提高了流通效率,表面看减了负担,但工作的实质内容一样没少。”杨汝俊举例说,有时上级在群里告知到强军网网盘上下载通知,然后打印出来办理,这和直接发文没什么两样,还额外增加了几道程序。慢慢地,杨汝俊也建了个微信群,把团里所有政治工作干部拉进群中,方便通知事宜,还能避开“随意发文”之嫌。

到了基层连队,压力没法再分流,反而越积越大。“以前不够用公文‘份量’下发的工作通知,都可以通过微信直接安排,比打电话还省事。”某连指导员陆宁感慨,文电少了,事情反而越来越多。

会议的数量也的确少了。陆宁算了一下,现在需要连队主官开的会,与前几年相比减少了将近三分之二,但另一方面,需要上报的文字材料却多了不少。各级把原本需要召开会议讨论研究的内容下发到营连,再以征求意见、推荐人选等名义索要材料。实际上大会的时间被各种通知的办理时间替代,并没有为基层腾出多少时间。

“‘减负’和‘增效’被割裂开来,不仅违背了减负的初衷,形式主义自然也会‘按下葫芦浮起瓢’。”对于类似文电会议“形式上”的减负,长期跟踪调研官兵思想动态的时任宣传科科长龚毅宏有自己的思考:“减负和增效从来都是相辅相成,减负是增效的必要途径,增效为减负提供充分条件。”

机关陈规陋习难改,基层疲于应付左右为难

去年3月,某团军务股下发通知,要求基层严格落实一日生活制度。该团二连文书马光耀放下手头工作按时熄灯就寝,但刚躺下就接到作训股通知,要求当晚务必上报当月训练数据。他只好起床加班,结果被督导的军务股参谋抓了“现行”,一番解释后仍被通报批评。

机关令出多门让基层疲于应付,表面看是统筹不力,深层原因其实是工作作风仍未转变。

“很多时候,机关抓工作只注重自己的工作内容,并不关心是否符合基层实际和官兵的现实需求。”马光耀很无奈,在他看来,机关干部的“本位观”仍有市场,并直接体现在给基层安排工作时的“自由任性”上——给任务不给条件,给时限不给时间。

“今天这个来检查,规范一个样式;明天那个来检查,又规范另一个样式。”某团导弹连文书尹超对此十分反感,“有时候刚下的通知还没落实完,补充通知就又换了标准。”去年10月,该团装备部门先是下发关于采集某型装备信息的通知,之后又3次更改统计内容和格式标准,“折腾来折腾去,要的还是同一批数据”。

个别机关干部的工作懈怠同样让基层叫苦不迭。去年初,某团一营文书唐兆杰熄灯后突然接到团机关通知,要求从强军网下载样表,连夜统计上报某型器材数量。当他打开样表时才发现,师里下发通知的时间竟然是5天前。因为团机关干部自己疏忽,导致原本寻常的工作变成了全团几十名文书的“加急”任务。

有时,机关陈规陋习带来的问题表面上并不容易被察觉,基层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有过类似经历的连长段贤鹏说:“推卸责任往往藏在‘权力下放’的包袱中。”

去年10月,上级组织考核,涉及连队正规化建设的考评细则长达20多页。段贤鹏所在连队因赴外执行任务,许多经常性工作虽然落实了,但因任务冲突精简了内容、调整了时间,有的没有及时进行登记。段贤鹏反复向机关致电核实能否对连队参评标准“稍做调整”,得到的答案总是“上面还没答复,你们自己拿主意”。

眼看考核将至,段贤鹏和连队文书只好晚上加班补资料,平均每天只能睡3个多小时。谁知考评组了解情况后决定不将连队纳入考评,段贤鹏虽然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五味杂陈……

依法治军的观念尚不牢固,“自讨苦吃”平添忙乱

困扰并非全部来自上级,一些基层主官不懂得按照规章制度抓管理,“自讨苦吃”给官兵平添忙乱。

上级的法规政策到了基层变了形、走了样,甚至搞一些偏离法规政策本意的“高指标”和“土规定”,官兵的基本权益难免受到损害。

今年初,该师制定了一系列惠兵政策,其中规定干部轮休由营一级统筹把关,但某团却规定干部轮休统一由干部股承办,并由团主官审批,人为拔高了审批权限。

2018年初,师里下发《关于规范基层政治工作落实的通知》。该通知明确规定:全师基层连队废止《政治教育考勤表》,机关检查思想政治教育软件资料时,基层不需要打印上级机关下发的文件。宣传科副科长杨会丰到基层检查时却发现,某高炮连仍然建立教育考勤登记表,且要求本人签字。某团五连打印上级文件、方案,装订迎检文件汇编多达34种。

问及原因,两个连队的指导员均表示规定下发时自己不在位,因此不清楚具体要求。

“不清楚具体要求”并非个例。对此,某团组织对22名连队主官进行的政策法规考核成绩能够说明一些问题——考核平均分仅为75.5分,6人未达到合格标准。

基层主官对法规制度不精通不善用,依法治军的观念尚不牢固,直接后果就是官兵忙得不明不白。比如,在组织支部委员学习上级下发的文件时,上级并没有具体规定哪些需要上会学习。某连为了避免日后机关检查时返工,指导员要求所有的文件一律上会学习,这让负责会议记录的组织委员有些不解:“没有规定要不要干的事,就一定要干吗?”

事实上这名指导员也有想不明白的时候。团里规定上级未明确要求会议研究的,一般不单独列议题召开会议,可有时团里刚传达一件事,营里就立刻召集连队主官开会提要求、列标准,甚至还要求当场表态并研究落实措施。

另一些时候,在法规制度面前,经验和惯性占据了上风。该师规定:战士的手机由班排保管,且手机柜不得上锁,只要非正课时间均可自由取用。某团三连却以“战士外出训练,容易弄丢”为由将手机柜锁上。其实连队主官很清楚师里规定,只是心里有个小九九:“怕放得太开引发管理问题。”

军事训练大纲规定了年度体能训练总时间,折算下来,工作日每天按计划训练完全可以达标。然而一些连队仍坚持周末和节假日组织体能训练,谈及原因,大多是:“大家都这么做,也就没人去质疑了。”

基层主动“加压”、自我“加码”,与过去一些做法“惯性”太大有直接关系

“有的领导把‘减负’当作亮眼的饰品,官兵的负担不减反增。”这并非耸人听闻,宣传科干事张国鹏感触很深,“有些人身子已经迈进了新时代的大门,脑袋却还没进来。”

今年年初,该师领导在一次全师干部大会上提议开展“铁骑向上三声亮”活动,目的是“让官兵的工作、生活充满歌声和欢笑声,进而转变成训练中嘹亮的呼号声”。

活动的初衷是积极的,为了不给基层增加负担,师机关也并未下发活动落实细则。然而基层在组织活动时,却有不少南辕北辙的做法——某团二连制定了“三声”评比量化考评表,经常组织歌声、呼号声训练评比,甚至还购买了分贝仪用来测量官兵们的呼号声大小。

“刚开始觉得可笑,后来觉得可气。”这位师领导在一份调研材料中写道:“这种折腾官兵的风气该恨,藏在背后长期引领这股风气的导向是不是更该恨?”

事实上,一些基层主官热衷出彩头并不是心血来潮。某种程度上说,基层主动“加压”、自我“加码”,与过去一些做法“惯性”太大,有着直接因果联系。

该师的调研报告指出,不少机关干部部署任务时层层加码,把“数量”当成绩、把“次数”当落实、把“频率”当效果,且在工作评定上,不是依据部队建设是否进步、战斗力是否提升、基层官兵是否满意、现实困难是否解决来树立导向和标准,而单纯以文电下发、活动组织、考评检查、经验转发等看得见、摸得着的“痕迹”评价工作、体现成效。

上级对“痕迹”的重视,促成了基层的“过度留痕”。如今机关一纸公文提倡“减负”,但基层的行为转变并不能一蹴而就。

今年年初,为了避免频繁督导检查扰乱基层秩序,该师某团规定营连每个月组织一次安全自查。

然而,营里召集连队主官签订安全责任书,连队又组织官兵人人签订安全责任书,安全自查变成了例行公事,下级对上级负责变成了“书面”负责,大家应付差事,再好的事也渐渐趋于形式。

能力素质欠缺,减负就容易做“无用功”、走“回头路”

有时,方案制订很科学、要求很严肃,一些工作的落实过程却充斥着不确定因素。这个不确定因素主要在人的能力上。

对各级来说,不怕无策,就怕无心;不怕无招,就怕无能。纠治形式主义,对能力素质来说无疑是场大考。

一些机关干部抓建基层的能力素质偏弱——有的对基层不了解、对业务不懂行,办事情凭感觉、做事想当然,不得要领、瞎开药方,结果越指导越忙、越帮带越乱;有的视野不够开阔,不善于学习借鉴先进经验、创新办法举措,见事迟、反应慢,有想法没办法;还有的不注重掌控全局、跟踪问效,不会抓过程控制,做不好“下篇文章”。

基层自主抓建能力偏弱的现象也不容忽视——今年初,该师梳理归纳基层连队正规化建设所需软件资料和登记统计项目,取缔了3类14项“无法可依”的痕迹管理,并明确“官兵思想调研重在平时、重在经常,经常性思想教育不再单独撰写打印报告”。但不少连队主官离开“痕迹管理”就不知道怎么开展工作,依然要求官兵撰写思想报告,甚至搞只有样卷和统计结果的“迎检问卷”。可见,能力素质欠缺,减负就容易做“无用功”、走“回头路”。

凡此种种,加重了文书之“痛”。在采访中,不少文书谈道:形式主义久治不绝原因是多方面的,根子虽然在上面,但每名基层官兵也有一定责任。减负,没有与之相应的能力作保证,其实也是文书们自身无法回避的“痛点”。

“能力不够,时间来凑。”某连战士郭卫东担任文书之初,办公软件操作使用磕磕绊绊,上级下发的通知内容转述不全、表达不清,时常遗漏和搞混时间、地点等关键信息,反反复复耗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

郭卫东从不敢停下学习的脚步,可惜的是,努力没有换回信任。郭卫东成了连队2年内被换掉的第3任文书。

“拿来就用、不行就换”同样在其他连队上演,“下岗”的文书们大多承认,因能力不足造成的“粗错漏”给连队和主官确实带来了不利影响,可一旦没有功劳,苦劳基本也被否定了,让他们内心更加苦涩。

“一个好文书能成就一个好连队,一个好连队必须有一个好文书。”一个好文书,在反对和纠治形式主义中,可能发挥“过河卒子”的大作用。他们的成长,也需要更多的培养和关心。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使用化名)

版式设计:梁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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