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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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静谧的林卡


■裘山山

我先后三次到过原解放军第八医院。那时,我们口头上都称它为八医院。如果说日喀则是海拔最高的边防军分区,那么八医院就是当时全军海拔最高的医院了。当年部队进驻日喀则,医院就是几顶帐篷,后来修了土坯房。门诊部、住院部、办公区以及医护人员的宿舍,全是土坯房。黄黄的一片,与四周光秃秃的山浑然一体。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医院才搬进水泥楼房。

我曾有幸两次去八医院采访,两次都住在土坯房里。第一次去的时候,我住的那个土坯房是里外两间,外面那间堆满了汽油桶。我整夜在汽油的熏陶下入睡,梦境因此而气味浓郁。土坯房很矮,关窗时我发现窗户坏了,关不上,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发怵。在那个房子里,我住了5天,采访了十几个女军人。

十多年后,我认识了一个在日喀则长大的孩子。她3岁进藏,随父亲辗转数地,少女时代就在八医院度过,如今已是个女少校了。我问女少校:“记忆里的八医院什么样?”她说:“一排排的土坯房和高大的杨树林。”我说:“我也是这样的,对这两点记忆尤甚。一想到八医院,就是三个色调:天湛蓝,树碧绿,房子焦黄。”

我们说的那些树,是杨树。就在八医院住院部的旁边。我对树总是敏感,在采访中特意询问它们的来历,于是得知,这些树就是最早建设八医院的军人们种下的。几十年的岁月,已让它们成长为高大笔直的树汉子,粗壮、健美。虽然是冬季,也并没有呈现出被寒风肃杀的凄凉景象。白亮的树干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依旧朝气蓬勃。我非常喜欢它们,采访的空隙,总是在里面徜徉,呼吸着它们的清香。

在西藏,树林被称之为林卡。这片林卡,是四十多年前第18军的战士们栽下的。如今树已成林,栽树人却没有享受到它们的阴凉。一位老18军女战士、如今已经退休的女军医对我讲述了这片林卡的来历。“医院刚搬来时,这里蒿草遍地,乱石成堆,野狗窜没。我们顾不上这些,搭上帐篷就开始接收病号工作了。我记得有一次上夜班,我刚走出帐篷,一只野狐狸从我脚下窜过,吓得我把马灯都扔了。后来工作走上正轨,我们年轻人就开始憧憬未来。那时我们也谈恋爱,但连个说悄悄话的地方都找不到,每个帐篷住七八个人,外面又是一片荒凉。我们就开始栽树了。刨开乱石,填进泥土,小心地种下树苗。在西藏栽树是很不容易的,没有自来水,浇树的水全靠我们到雅鲁藏布江去挑。可浇下一桶水,哧溜一声就让干涸的乱石滩吸干了。我们的肩膀磨出了老茧,腰也挑弯了。第一年栽下的树苗只活了三分之一。但我们没有气馁,第二年又栽。我们想,要让这树林和我们的青春同步。一年又一年,这些树终于活下来了。西藏的树一旦成活,生命力是很强的,它们迅速地成长为一片树林。不过,等这片树成为林卡时,我的青春也早已过去。但每当我看到年轻人在里面开心地唱歌跳舞时,我心里就感到极大的安慰。不管怎么说,这林卡伴随了我的青春,还将伴随许许多多军人的青春。后来,领导宣布我离休时,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我想了半天,说:‘欢送会能不能在林卡里开?’领导同意了。散会后,我一个人穿着大衣走进了林卡。我忽然觉得天地间一下安静了,只留下我和那些美丽的白杨树。我想,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忘掉它们了。”

这位女军医不愿让我写出她的名字,我只能尊重她的意愿。可以告诉大家的是,她已回到了成都。很可能她每天就走在那些普普通通的老太太中间,买菜、做饭。但她的心里,将永远想着西藏,想着那片静谧的林卡。

也是在那次采访中,有一位叫陶秀英的女医生,让我第一次知道了半个多世纪前就有女兵走进西藏的史事。陶医生不是第一批女兵,但却是第一批进藏的医护人员。她在日喀则度过了她的大半生,并且,她的四个孩子中,有三个在日喀则工作,一个在拉萨工作。她的孙子则在日喀则上学。她说,我们真的是献了青春献子孙。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就是从她那里。

写到这儿,我忽然很惦记这位老军医,又是十几年过去了,不知道她是否回到成都?是否健在?她的孩子们,还在高原吗?都好吗?

那次对女军人的采访,让我深受教育:即对自己的生活知足。能够住在氧气充足的地方,能够每天看到儿女,是那些女人们最渴望的事情。对于这种幸福,我却浑然不觉。所以无论条件怎样艰苦,我都没停止采访。在最最难熬的日子里,我总是对自己说,别忘了你也是军人……

1997年,我再到八医院时,是五月,景色与冬天有着很大的差别。阳光澄澈,连土坯房都色彩鲜艳。杨树林更是生机勃勃,在风中铺展着它们的美丽,树冠绿油油的,树干是灰白色的,漂亮极了。你走近看,会发现树干上还有很多“大眼睛”。我不知道它的学名是什么,树结疤吗?不好听。但它们真的像眼睛一样。

那次去八医院,是原西藏军区创作室的冉启培陪我去的。我自己住在医院里,他去了日喀则军分区,他在那边也有采访任务。小冉走时,给我介绍了一个护士,叫高静。我提出当晚跟高静一起值夜班,院里同意了。老实说,那个时候我还没想好写什么,只是有个大概的想法,想写西藏军人,男女都写,所以想体验一下女军人的生活。

就在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奇事。

由于我经常进藏,并且经常在西藏部队采访,我的一位女友就委托了我一件事,她托我到西藏后打听一个人。这个人是她少女时代暗恋过的男同学,后来他大学毕业后参军到了部队,然后到了西藏。这些年他们失去了联系。她很希望我能帮她打听到他的下落。可是除了他的名字、职业(军医),她再没提供别的信息了。

我当时想,怎么可能找到呢?西藏那么大,军人那么多,军医也那么多,我跑的地方却是有限的。所以答应归答应,我并没采取什么行动。这回从拉萨到山南,从山南到米林,又从米林返拉萨,再从拉萨到日喀则,一路走来,一点儿与之相关的信息我也没碰到。

那天晚上9点,我跟着外科护士高静去上夜班。高静是河北人,个子高高的,脸庞红扑扑的,健康开朗。她忙碌,我跟着看,抽空和她聊天。毕竟在西藏当护士,还是有很多常人没有的见识和经历。我挺有收获。

到了夜里,她刚闲下来,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高静职业性地跳起来冲出门外,很快就没了人影。我也跟了出去,看见医护人员簇拥着一副担架进了急救室。过了一会儿高静跑回来对我说:“重伤员,要输血,我得去叫护士长。”我说:“我和你一起去。”我们俩拿上手电筒就往外跑。

天很黑。西藏的夜晚通常都有大月亮的,偏偏这天晚上没有。我和高静互相拉扯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医院。路上高静告诉我,送来的是个小战士,施工时开挖土机,挖土机翻了。小战士想保机器没有跳下来,结果被压在了机器下面。晚上6点受伤后,一直昏迷到现在。我问:“为什么现在才送来?”高静说:“部队离这儿太远了,一百多公里的路,路况差,天黑还不能开快。”

护士长是个藏族人,家就在医院外面的一所藏民院子里。高静冲着院子叫护士长,最先回应她的是狗吠,接着灯亮了。高静说:“走吧,我们回去吧。”我说:“你不等护士长出来?”她说:“不用等,她会马上来的。她已经习惯了,经常被我们半夜叫醒。”果然,我们刚回到科里,护士长卓玛就来了。卓玛一来就上了等在那里的救护车,到附近的采血点采血去了。高静告诉我,他们医院每次输血时都是现去采集,因为没有好的贮存设备。医院为此在当地建立了一个比较固定的献血人群,以备急用。

回到病房,高静开始填写那个战士的住院资料。小战士才19岁。我问她:“谁送伤员来的?”高静说:“肯定是军医。”军医这个词触动了我,我说:“这军医叫什么名字啊?”高静说:“不知道。他们吃饭去了。”我暗想,不会那么巧吧?但既然遇见一个军医,总得问问,也许同一个行当的,容易了解情况。

过了很长时间,也没见人上护士办公室来。我惦记着那个受伤的小战士。高静说:“你可以上手术室去看看他。”我就上去了。手术室黑着灯,显然手术已经完成了。可伤员送到哪儿去了呢?我想找个人问一下,却四下无人。我一间一间病房找,终于在走廊尽头,发现一个亮着灯的房间。我走过去,一个护士正好出来,我问:“今晚送来的那个受伤的小战士呢?”护士说:“就在这儿。”我进去,见小战士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输血的、输氧的、导尿的。让人看着心悸,心痛。床边还趴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我问护士:“脱离危险了吗?”护士说:“眼下生命危险倒是没有了,但很惨。”我说:“怎么,残疾了吗?”她说:“是的。”他才19岁啊,就在突然之间改变了一生的命运。他还能遭遇爱情吗?他的父母还有别的孩子吗?他醒来之后,发现这一切时,会是怎样的心境呢?我非常难过,心里堵得慌,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一个老兵走进来。我问他:“你们是哪个部队的?”老兵回答了我。我随口问:“你们那儿有没有一个叫某某的军医?”老兵朝着床边那个人努努嘴说:“他就是啊。”

“他就是?”我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瞠目结舌,吃惊地张大了嘴。老兵说:“对呀,他去年调到我们卫生队的。”

我真是万分惊讶,惊讶得有些心跳加速。这样巧合的事,是需要天意的。我毫不掩饰我的惊喜,我说:“太巧了,我就是想找他呢!”

老兵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连忙主动介绍说:“我的一个好朋友和你们军医是同学,很多年没联系了,托我打听他,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老兵释然了,但并不和我一起惊喜,也许他觉得这很平常。他说:“那好吧,等会儿他醒了我就告诉他。”

“等他醒了?”意思是我现在还不能叫醒他?我不解。老兵说:“他太累了,刚才吃面的时候吃着吃着就睡着了,面都没吃完。让他再睡会儿吧。”这我相信,在我们说话的过程中,军医始终没动一下,睡得很沉很沉。可是,我真是想马上叫醒他,告诉他我所受之托,看看他惊喜的样子。

但我终于没叫醒他。我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和大概事由,还有那位女友现在的单位和电话,就离开了。我一再嘱咐老兵,他一醒来就告诉我,我要和他说个重要的事情。

回到病房已经是凌晨2点了,我困得不行,连打两个哈欠,眼泪也出来了。高静在看书,好像很习惯夜班了。她说:“你去睡会儿吧。”我说:“好,我去睡会儿。如果军医来了你就叫我。”高静说:“好的。”我去了值班室的小屋,脚上暖着高静给我灌的热水输液瓶,很快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时,走廊一阵嘈杂。我拉开灯看表,7点了,不明白高静何以没有叫我。我连忙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去,高静还坐在那里看书,好像我的离开只是一瞬间。她抬起头看见我说:“怎么起来了?我还想让你多睡会儿呢。”我说:“那个军医呢?他还在睡?”高静说:“不知道,一直没来过。”我觉得不对劲儿,咚咚咚地跑上楼去。

跑到那间特护室,看见受伤的小战士仍插着各种管子躺在那儿。但在他身边的已不是军医了,而是那个老兵。我连忙问:“军医呢?”老兵说:“走了,4点走的。”我大吃一惊:“怎么走了呢?他不知道我要找他吗?”老兵说:“知道,我告诉他了。我把你的纸条给他了。”我很失望,怎么会这样?早知如此我就不睡觉了。

老兵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说:“喏,这是他留给你的。”

我连忙接过,打开看,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对不起作家,来不及和你见面了,我必须8点以前赶回部队,家里没其他医生了。谢谢你,我会和她联系的,也请你把我的电话和地址转给她。”后面就是他的电话和地址。

我就这样错过了一次精彩的邂逅。我放好纸条,走过去看小战士,看这个19岁就遭遇了重大挫折的孩子,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不知是不是麻药的作用,此刻他的脸上毫无痛苦的表情,安详,平和,充满稚气。我心里默默为他祈祷着,好半天才难过地离开了病房。

太阳升起来了,天地通明。我走出医院,到街上的邮局给远在北京的女友发了一张明信片。简单地告诉她我昨夜的遭遇,最后我说:“我是因为你才遭遇这个夜晚的,但这个夜晚对我来说,其重要性已经超过你了。”

我想她不会明白的。就像没来过西藏的人,总也无法想象风雪高原有怎样的风雪。我把一张小小的明信片写满了,然后意犹未尽地丢进了邮箱。丢进去后我才想起,我忘了写上那位军医的地址和电话。

很久之后,我的女友告诉我,军医给她打了电话。其实我已经不关心后面的事情了。我对他们的关注,到那天晚上为止。

在西藏,总有奇迹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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