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华北大平原上,最壮观的景象是一片片绿油油的麦田,熏风吹过麦浪翻滚,如绿色的海洋。就在不经意间,那麦田忽地由绿变黄,骄阳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风中飘来阵阵麦香。深刻在我记忆年轮的是,入伍头一年那个麦子熟了的夏天。
嘟嘟嘟——一阵急促的起床哨音响后,天还没放亮,连队集合出发,来到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麦地前。这是我入伍后第一次参加助民劳动。任务下达后,像一场战斗打响,各班进入阵地,每人两条垄边拔边打结扎捆,埋头干了起来。
哗啦、哗啦——拔麦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各班排、每个人似乎都在暗暗较劲,你追我赶,奋勇争先。那场面,如同在向进攻目标发起冲锋,人人躬身前行,心头只有一个信念——第一个把胜利的旗帜插到田头。
我铆足力气跟在班长后面,半个钟头后就跟不上了,班长在前面不时会捎带着替我拔上一截。我不忍拖后腿,更想证实自己这个城市兵一样不怕吃苦受累,拿出了拼尽全力的劲头。心里却犯嘀咕,怎么把收麦子搞得跟打仗一样。
头一天下来,我手上就打满了泡,胳膊腿酸痛,吃饭时筷子都握不住。最艰难的是接下来的三天,手掌上泡叠着泡,裹着纱布,开始很疼,拔一会儿就麻木了;汗水浸透衣裤,又被烈日烘干,泛起一道道汗碱;每天收工后一躺到床上,浑身瘫软像散架了一样。我咬牙坚持着,暗暗给自己鼓劲,既然是打仗就不能败下阵来。
到了第五天,就在我感到要顶不住时,拔起麦子来忽然觉得不像之前那么费劲了,手和胳膊平添了几分力气。我紧跟着班长,一直冲在前面。干到地头时,班长看我的眼神好像在说,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书生气未脱的新兵还行。
助民劳动连干了七天,我如同经历了一场艰苦的战役。看得见的收获是手掌磨出了厚厚一层茧子,白皙的脸庞晒成了古铜色,心里更有脱了一层皮的蜕变之感。
原以为这场“考验”算是挺过来了,不承想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全营休整了半天,就驱车奔赴百里外的团部农场。
站在一望无际金黄一片的麦田前,我真有几分大战前的紧张和兴奋,随手揪下一棵麦穗,学着老农的样子在手心搓了搓,把搓出的麦粒送到嘴里,细细咀嚼着那独特的麦香味。从班长那儿知道,麦子熟后最怕遇上刮干热风或下连阴雨,麦收就是一场与天斗和“虎口”夺粮的激战。
眼前这400多亩麦子在等着我们抢收,听到的动员令是抢时间,确保5天内完成任务。全营摆开阵势,挥舞镰刀,甩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这景象,使我脑海里涌出了那句诗,“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为了赶任务,我们每天天不亮就出发,连续干十三四个小时,早餐和午餐都在地里吃。第一天,我拿镰刀的右胳膊就肿了。班长说:“我向连里说一下,明天你去炊事班帮一天厨。”
我很坚定地说:“轻伤不下火线,我这连轻伤都不算,睡一觉就好了。”可睡下后,右胳膊一着铺就会被疼醒,只能侧着身子睡。刚满18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一觉醒来胳膊的肿痛果然缓解多了。
那几天太阳特别毒,隔着衣服晒得肩膀生疼,后脖颈子被晒脱了皮,往额头、脸颊上一摸,满是汗水结成的细沙般的盐粒。我每天像在进行一次挑战身体极限、考验战斗意志的长途奔袭。
干到第四天,就在快收工时,接到紧急通知,夜里有大雨,要赶在下雨前把剩余的麦子全部收完。
“检验我们吃苦精神、战斗作风的时候到了,同志们,有没有誓夺全胜的信心?”营长站在田埂上,用沙哑而高亢的嗓音做着简短的战前动员。“有!”全营官兵高举镰刀,吼声震天,群情激昂。
那一刻,我周身的疲劳感被一股激情驱散了。班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挥着拳头说:“加油!胜利在望。”我朝班长使劲儿点了点头。
全营拿出了发起最后冲锋的劲头,当天色暗下来后,麦田亮起了数盏探照灯,一幅挥镰疾如风、挑灯战犹酣的场景。干到夜里11点左右,就在快要收尾时,刮起了大风,连带着淅淅沥沥的雨滴。
我们是冒着大雨把收割完的麦子运回打麦场的,回到宿舍时浑身上下都淋透了,可一场激战后的兴奋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班长一边换着衣服一边风趣地说:“老天爷挺开眼,最后让咱们痛快地洗了个淋浴。”
全班围坐在一起吃晚饭时,已是夜里12点多。农场为了让大家解乏驱凉,给每个班发了两壶自制的饮料。窗外风声雨声相伴,大家端起盛饮料的碗,把这午夜的晚餐当成了祝捷宴。
“为我们大获全胜,干!”班长话音一落,大家高举的碗碰在一起。就在那一刻,连续奋战近20个小时的疲惫,已被打了一场胜仗的畅快和喜悦冲到了九霄云外。
我所在的是一支战功赫赫的英雄部队。让我感触最深的是,干什么事都像打仗一样,时时处处会把你带进战斗的气氛、冲锋的节奏。这兴许就是部队能像腿上绑大锣——走到哪儿响到哪儿的原因。从这里走出来的官兵,不论兵龄长短,都会有一种无以名状的荣誉感、自豪感,我也一样。
岁月如梭,转眼45年过去了,那个承载兵之初特殊体验的夏天,每每想起都会带给我对人生成长的无尽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