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的小说《笑的风》，原本是发表在《人民文学》的一个中篇，后被多家杂志转载。王蒙说，“写完了却没放下，出现了一个在我写作史上前所未有的情况，发表后的小说又把我自己‘抓住’了。”于是，他“又花了两个月增写了近五万字，一次次摆弄捋理了全文，最终成为现在的‘升级版’”。或者说，《笑的风》有中篇和长篇两个版本。

长篇小说《笑的风》（作家出版社2020年4月）是一部具有自叙传性质的小说。小说时间跨度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到2019年，通过傅大成的人生阅历，写了乡村、城镇以及北京、上海等世界上的很多地方；他写了爱情、婚姻，写了文艺，更写了时代。因此，这是一部内涵丰富且有新意的小说。傅大成的爱情和婚姻，按他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够得上“一波三折”。十七岁的高中生傅大成在夜晚回宿舍的路上，“听到了一缕春风送来的女孩子笑声”，傅大成在情感方面隐隐约约地开了窍，后来他经历了两次婚姻。傅大成是文艺青年，他的才华和事业随着改革开放的春天而迎来了新生。他因文学上的造诣成了时代的宠儿，也就有了日后的北京、上海乃至欧洲之旅。傅大成的爱情、婚姻和文艺道路，都具有鲜明的时代性。从这个意义上说，《笑的风》既是小说，也是“大说”。王蒙的小说创作，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一直到《笑的风》，人物的个人命运都是时代风云际会的一部分，作品也都深切地反映了社会现实，随着时代的主潮而脉动。

事实上，《笑的风》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并没有多么特别之处。我觉得小说真正出彩或让人震撼的，还是王蒙的写法。个人经历未必体现个人选择的自由，如何书写个体生命的经验或心路历程，考验的是作家的视野、思想和笔力。《笑的风》写的是时代之风，是作家的心灵和精神之风。无论作家还是普通人，真正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随处刮来的就都是“笑的风”。小说写了生活的辩证法，一切的获得，也都有另一面的失落，一切的留恋当中也都有困惑和心得。因此，小说更重要的可能是没有书写的那部分。得中有失，失中有得，代价中有获得，留恋中有失落。

王蒙说：“一帆风顺带来的是更大苦恼，走投无路说不定造就了一往情深，如鱼得水。相濡以沫还是相忘于江湖？忘大发了会不会得抑郁症？发达大发了也会有后患，磨磨唧唧起来您反而踏实？历史带来的故事可能是云山雾罩，也可能是一步一个脚印，越舒服您越危险，越胜利您越困难，新进展必有新挑战，新名词必有新做作。写起故事来只觉俯拾皆是，再问问有没有更多更大更妙的可能，既有如实，岂无如意？有没有更精彩的如果，有没有更动人的梦境，有没有更稀奇的平淡与更风光的大摇大摆，更深沉的回忆与更淋漓尽致的滥情，山那边老农的话，迸出火星子了没有？更疼痛的按摩与更甜蜜的伤口，更不能拒绝的召唤……”《笑的风》可以说是“八面来风”，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小说中流淌的豁达、从容和不为所动的风范，应该是最感人的。比如到了新世纪，“杜小娟的小长篇《孵蛋记》发表了，大成很激动，文坛反应平平，经过十余年的探索突破，见新不新，见怪不怪，各领风骚三五天罢了。”说的是对小说或名利的态度，也可以引申为对人生荣辱沉浮的态度。在接受采访时，王蒙坦言小说也可以叫做《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首先是假设，即便真是如此，那么，接着诗人告诉我们的是：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诗人要说的还是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而不是怨天尤人的仇怨或抱怨。那么，王蒙说也可以用“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当作小说题目，我们也就大体理解了他的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王蒙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事实上，任何作家的故事、人物甚至讲述方式，都密切联系作家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也就是对待生活和人生的态度。王蒙从当年的“少年布尔什维克”，到去年被授予“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时光荏苒，但他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没有变。

“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这是唐代诗人李颀赞赏书法家好友张旭的经典诗句。说张旭一时的诗兴大发，在白墙上写诗，挥笔自如，疾如流星。因此唐代三绝有“李白诗歌”“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一说。借用李欣赞赏张旭的诗形容王蒙《笑的风》的写作风格，恰如其分。《笑的风》一如张旭的狂草，天马行空信笔由缰，忽而如狂风大作，忽而如涓涓细流，黑云压城是怒不可遏，阳光明媚是风花雪月，笔走龙蛇是无法之法，从天而降亦有迹可循。就是这洋洋洒洒的话语之流，形成了王蒙多年未变的属于自己的小说风格。布封说“风格即人。”风格是作者全部智力机能的融合与活动产生出的审美感染力，是作者精神面貌的一种体现。说《笑的风》如张旭狂草，但作家王蒙并非狂放不羁。他语言的狂放，亦有节制。进一步说，是在收缩自如间，所到之处是恰到好处，而不是无所顾忌一泻千里。这就是“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

（作者为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