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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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雪山脚下的门巴


■王  昆

太阳升起,灿烂的光芒在终年覆雪的山巅四散开来,照耀着整个部落,照耀着雪山脚下起伏的沙日塘草场。河边斑驳的草地上撑开几顶洁白的帐篷,像几朵白云停驻在那里。

在草场上,骑摩托车的一般都是放牧的少年,但今天来的显然不是。他们是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左上臂那里有一个醒目的红色十字。

崎岖山路上,几辆摩托车正使劲地蹦跳在坚硬的乱石之间。最前面的是莫云乡卫生院的医生更求达吉。

“东方门巴(门巴是藏语医生的意思),我的身子会来回晃动,你要紧紧抓住扶钩!”更求达吉一边加大油门,一边大喊着告诉坐在后面、肩挎药箱的汉族女子,“坐直了,要不我们都会摔进河里!”

摩托车以大幅度曲线蹦起来又掉下去,扎着马尾、浑身紧张的“东方门巴”被颠了下来,小腿摔得一片瘀青,刚一碰就疼痛难忍。她干脆选择紧跟摩托车,在悬崖边的山道上一路小跑。

“东方门巴”的名字叫东方玉音,是解放军某医院的肝胆外科专家。两个月前,东方玉音在北京参加了一个健康扶贫工作推进会。按照会议部署,东方玉音所在医院重点抽组一支专业队伍参与玉树的健康扶贫工作。

这个消息让东方玉音很振奋。早在一年前,她就作为专家考察组成员到过玉树。牧区群众的病况给东方玉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高海拔沸点低,牛羊肉无法彻底煮熟,牛羊肉里的寄生虫也就无法杀灭,许多牧民因此患上了包虫病。

在牧区,最难对付的就是包虫病,这个病的特点是患者不会感到特别的疼痛,只是反复发低烧,吃点退烧药,低烧就会很快退去;得了病的人便不会在意,而一旦病情进展到了恶化阶段,无论如何治疗,也很难达到根治效果。因此,仅在这一项病种上,因病致贫、返贫的人就不少。

东方玉音决心要争取加入到援藏医疗队里去。她带着一份全部合格的体检报告游说了三天,院领导同意了她的请求。

医疗队此次的核心任务是包虫病的筛查与治疗。资料显示,筛查建档的人基本都是在城市和乡镇集中居住,而一些偏远的草场,比如杂多县莫云乡,并没有得到必要的筛查。

选择到莫云乡巡诊,是东方玉音自己提出来的。来到沙日塘草场之前,东方玉音曾和莫云乡有过一段缘分,她接触的第一例包虫病患者,那个小病号达娃琼沛,就是莫云乡的。

东方玉音第一眼见到达娃琼沛时,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已经被包虫病折磨得虚弱不堪。她穿着厚厚的衣服,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感冒发烧。她怀着巨大的希望,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东方玉音。

东方玉音蹲下来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对她说:“不要害怕,阿姨就是过来治疗这个病的,相信科学,什么困难都能解决。”询问了病情症状,做完了简短交流,东方玉音决定亲自为达娃琼沛做检查。

反复查看了包虫的大小和位置,东方玉音认为必须立即为达娃琼沛实施包虫病剥除手术:“这个包虫的位置目前距离主动脉血管还有一定的缝隙,一旦继续发育,就会粘贴到血管壁上,到那个时候,就很难实施包虫剥离术,而只能施行切除术。”

剥离还是切除,女孩的父亲不懂这样的术语,但要动刀子这个事,还是让父女俩犹豫了。父亲决定先把达娃琼沛带回家,他需要一家人做个商量。

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等到达娃琼沛前去医院做手术的时候,东方玉音已经赶赴另外一片牧区调研去了。遗憾的是,由于耽误的时间过久,包虫发育得又太快,她腹腔里的包虫已经靠近动脉血管。为了安全起见,医院及时给她做了包虫切除术,没能按照剥离手术的方案操作。

包虫的切除与剥离,虽然只是一个词语的差别,但治疗效果却完全不同。被剥离的手术,意味着是根治;而被切除的包虫留有残余,可能会面临复发。

达娃琼沛手术后,现在情况究竟怎么样了,东方玉音在心头不时地牵挂着。这次能够来到这片牧区,东方玉音不禁更加挂念起她来。

透过窗户缝隙,黎明破晓,格外美丽:地平线上的紫日喷薄而出,染得苍穹之上的朝霞犹如一匹撕裂的锦缎,层层的彩云幻化成泼墨的流光,嵌入发白的半边天际,缝隙间漏下一缕缕金色的光柱,像是给苍白的高原点了火,滚滚潮水般的鎏金红霞便沿着大地那纵横的沟壑漫延开来。

尽管天已大亮,但草场依然寒风刺骨,东方玉音只能继续躺着。她又躺下继续睡,不断地翻身,还是睡不着。东方玉音想到了达娃琼沛。来到牧区这么久了,还没有时间去找一下她呢。

东方玉音于是问陪她巡诊的更求达吉:“达娃琼沛这个名字你熟不熟悉?”更求达吉说听着熟悉,但没啥特别的印象,她问东方玉音为啥问到这个人,东方玉音给更求达吉讲起了来龙去脉。更求达吉说,放心,只要是我们草场上的牧人,都是可以打听到的。

几通电话过后,达吉兴奋地抓着东方玉音的胳膊说:“我给你找到了,那个达娃琼沛,就在附近的牧点。”

第二天天还未亮,他们就骑着摩托车出发了。

……

翻过山坡,东方玉音又坐上摩托车。平缓的草场上,几顶帐篷前开始升起炊烟,正好是早饭时间了。

一顶帐篷前,3个七八岁的孩子奔跑玩耍。更求达吉走下车和孩子们打招呼,问了达娃琼沛的家,孩子们指了指右前方,说大概拾满一筐牛粪的工夫就能到达。

更求达吉一路指挥着方向,东方玉音夸奖她比导航仪好用多了。没多远,他们就看见了达娃琼沛家的帐篷。

当东方玉音踏进帐篷时,达娃琼沛和她的阿爸阿妈就惊喜不已地迎了上来。

虽然东方玉音并不能听懂他们的话,但那股纯真热烈的情感却扑面而来。小达娃有些羞涩,她显然还记得这位穿军装的阿姨。达娃琼沛的阿爸阿妈端上来风干肉和新鲜的奶酪,一个劲地招呼大家多吃些。

趁着大家都在聊天说话,更求达吉像只百灵鸟一样,把解放军专家过来巡诊的消息带到了这处牧点的所有帐篷。不大会儿,达娃琼沛家的帐篷外面便围满了手捧哈达的牧民。

医疗队员把检查仪器拿进了帐篷,开始为大家体检。快要返回的时候,才轮得上为达娃琼沛一家人检查。她的阿爸阿妈都还好,很健康。但是,当最后为达娃琼沛做复查时,东方玉音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包虫病复发,而且是包块多发!

在回去的路上,看着五彩的经幡在山坡上随风摆动,东方玉音心情沉重:在这广袤的牧区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偏远牧点呢?当晚,她就写了一份偏远牧点包虫病情况的报告,建议医疗队派更多人员、设备到各个牧点巡诊,确保不漏一人。

达娃琼沛的病情非常需要包虫剥除手术,但这个手术在哪里开展,东方玉音进行过慎重仔细的考虑。牧区群众对手术还怀有犹豫态度,其中一个原因,是包虫病切除术带来的二次复发。东方玉音打算在杂多县为达娃琼沛开展手术,要通过这场手术让更多的人认识到剥除手术的意义。但是,县医院之前仅实施过相对简单的包虫切除术,从未开展过这种复杂的包虫剥除术。

病房里,达娃琼沛坐在床沿上望着窗外。

病房外,东方玉音透过玻璃窗口,看着达娃琼沛的背影,迟迟没有推开病房的门。由于是在杂多县医院进行手术,卫生条件比不上州医院,考虑到术后恢复,东方玉音决定让达娃琼沛把头发剪短一些。

“吱——”东方玉音推开病房门的同时,达娃琼沛回过了头。一阵风从窗外偷溜进来,吹起达娃琼沛乌黑的长发。她走到达娃琼沛面前蹲下,双手覆在她的膝盖上,轻声说道:“手术之后要有一段时间卧床,这样的长头发不方便……”

听说要剪头发,达娃琼沛不禁流下了眼泪,但她最后还是咬了咬嘴唇,轻轻点点头说:“姐姐,你说的我懂,你们剪吧。”

手术按既定方案进行。医疗队和杂多县的外科医生们开始实施暴露肝脏手术。打开腹腔,大家惊呆了,四个包虫囊。

剥离肝体上部的那个包虫囊比较顺利,但肝下侧盆腔里的两个包虫囊剥离起来就比较困难了。囊壁和膈肌粘连紧密,这让东方玉音的手术刀就像分离石榴里面薄薄的内壁一样困难。

将近两个小时,肝下侧盆腔里的两个包虫囊终于被“定点清除”,就剩下尾状叶内的最后一个了。

被称为在“刀尖上跳舞”的尾状叶手术,多年前还是禁区,而达娃琼沛最后一个包虫囊恰恰就长在尾状叶内。这里密密麻麻的血管系统、静脉回流系统、胆道系统像网一样紧紧包裹着包虫囊,稍有不慎就会引发生命危险。

细小的手术刀如游丝一般行走着,又过了近三个小时,最后的这个包虫囊也被成功剥离……

借着手术成功带来的积极影响,东方玉音和医疗队员们在县医院接连开展了十多例包虫剥离手术,而且每天前来问诊的牧民明显增多。是的,也许这支医疗队并不能解决太多的问题,但留下的科学诊疗理念、培养的牧区医护人员,将永远改变这片高原。

达娃琼沛要出院了。分别时,东方玉音递给了她一个香囊。达娃琼沛接过去打开一看,里面装的竟然是自己的发辫,忽地鼻子一酸,眼泪又下来了。临上车前,达娃琼沛一次次确认香囊有没有装好,生怕一不留神丢了。透过车窗看着达娃琼沛,东方玉音觉得没有长发的她,显得更精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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