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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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雄浑壮丽的戍边心灵史

——先秦边塞诗审美特征欣赏


■阿 昕

我们今天谈论边塞诗的蔚然盛大,就要溯源到边塞诗的萌芽——先秦边塞诗。“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先秦那个征战频繁、烽火遍野的时代背景下,《诗经》《楚辞》两部大型诗歌总集保存了不少边塞诗歌。作为边塞诗之滥觞,先秦边塞诗中记录的从军出塞、保土卫边、民族交往或者边塞风情,上至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下及报国之志、思乡之情、夫妻之爱、生离之痛和死别之悲,各种复杂的情感交织于诗歌,形成边塞诗的独特魅力。纵观先秦边塞诗内容,体现出三个鲜明的审美特征。

深挚的英雄主义与尚武精神

《诗经》中有不少场面宏大、气势雄壮、感情激昂的边塞诗篇目。有描写雄才大略、器宇轩昂的将帅首领,如《常武》描写的是周宣王率领军队克敌制胜、胜利归来的场景,塑造了周宣王英明神武的形象,“王舒保作,匪绍匪游。徐方绎骚,震惊徐方。如雷如霆,徐方震惊。”后又写道,王师“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威武之气使得“徐方”不战而降。这样强调王道荡荡、王师无敌的边地征战诗歌还有《大明》中季历、文王、武王三代的功业;《六月》《采芑》歌颂周宣王外攘夷狄;《长发》《殷武》 赞扬宋襄公伐楚胜利等。这些诗歌用第三者眼光刻画出安邦定国的英雄形象,充满着对英雄主义的肯定与崇敬。还有的诗歌塑造斗志昂扬、勇战善战的军人征夫形象,颇具阳刚之美。如《猗嗟》生动刻画了一个少年勇士形象,积极肯定了他的立功精神。“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他不仅身姿健美、武艺高超,还可在战场御乱,是一个好战尚武的男儿郎形象。《伯兮》一诗虽为思妇口吻,但开篇“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寥寥数语便道出为国出征的勇士是国之英雄的豪迈之气。这些通过战争投射在勇士身上维护家国而出征边地的强烈荣誉感和道德意识,朴素而又真挚。

除了个体军人的英武形象,《诗经》中还有描写同仇敌忾的将士群像。在《无衣》中反复咏叹“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秦国军士群体意气昂扬的精神面貌和作战心理跃然纸上,表现了整个战斗集团的高昂士气。军士们磨剑擦枪,修理检查“戈矛”“矛戟”和“甲兵”,积极备战、义无反顾,同时又发誓“同仇”“偕作”“偕行”,彰显着同生共死的慷慨无畏。《采薇》中“戎车既驾,四牡业业”“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四牡翼翼,象弭鱼服”,战车前佩戴装饰的战马训练有素、高大威风。这首诗不着笔墨于战事进程和战斗场面,而是重点渲染了战前气氛和战场布置。如此细节的描写还有《六月》中“织文鸟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启行。戎车既安,如轾如轩。四牡既佶,既佶且闲”,写出征队伍威武勇豪,字字句句显露着军团的昂然之气。诞生于战国时期的《楚辞》中,唯一一篇描述战争的诗歌《国殇》亦有一往无前的英雄之音。“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描画了一幅动静结合的作战画面,整装待发的军队中庄严肃穆的将士视死如归,其勇武,其悲壮,其所饱含的对英雄主义的深情赞美不言自明。

深切的疼痛之思和悲悯情怀

战争会带来伤痛,胜利的喜悦和归家的期待也会被边地征伐生活的苦涩、寂寞和内心的悲凉吞噬。那些久戍难归、饱受艰辛的人是书写边塞生活情绪的生动载体。《何草不黄》将征人的惨惨戚戚娓娓道来,“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征夫们没日没夜地奔走,却被统治者视如尘土,他们只能无奈感慨自己不是野兽老虎,为什么要日夜奔走在荒凉的山泽之中。由此可知,他们的苦累中包含着对于穷兵黩武的隐隐批判。《卷耳》中以自述的口吻,一边写“我马虺隤”“我马玄黄”“我马瘏矣”,“我”的战马疲惫到极致显出病貌,一边写“我”只能喝酒以使自己“不永怀”“不永伤”。该诗没有惨烈的战场描写,也没有照镜子似的顾影自怜,只写战马情状,读者便可知边塞征戍人其艰其难:上疆场战到战马疲病,下战场饮酒至麻痹自己不念远亲。这种逃避内心痛苦而言他的白描反而成就了《卷耳》别具一格的疼痛意味。《击鼓》也是写征夫,这首诗的叙事性很强,描写的艰辛也更加鲜活。出征时“击鼓其镗,踊跃用兵”,久戍之后“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表达了他渴望归家、渴望自由的苦情。当回忆起与妻子的山盟海誓,而今盟誓无凭,他更加无可奈何。交叠攀升的心理变化让他的苦楚达到无以复加的境地。除了与妻子的苦离,《陟岵》也写了对父母、兄长的思念。征夫在边地他乡登高,想象着亲人也登高思念自己,“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时空对望的想象正反映出国势局促,战场上的艰苦日夜不分,父兄离散的痛苦加上随时客死他乡的危险侵袭着将士的神经,让他无法安睡。

先秦边塞诗除了不少身在征途的篇目,还有如《东山》这样描写归乡途中征夫的诗句。这位士卒先是表达征戍在外、对归乡早已不抱希望,不料却有了回家的机会。这个心理描写正反映了人民对于战争的复杂心情。归乡后,他却看到“果裸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一个破败、困窘的家乡。还有《东方未明》中的“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祈父》中的“胡转予于恤,有母之尸饔”;《扬之水》中的“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等,这些征夫、士卒在战斗、行军、屯守中的艰难困顿透露出边地人的苦楚。作者们以强烈的现实主义关怀,切身体会他们的苦痛,通过诗句表达了对他们的深切同情和悲悯。

深沉的忧患意识与忠义品格

以愍惜苍生为所念,以兼济天下为所求,是中华民族长久形成的集体精神文化。无论是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忧虑,对社会大众生存困境的忧心,还是对自身处境与前程的焦虑,在战乱频发的先秦,人们的生存状态、情感体验和生活理想投射于边塞诗中,便突出地呈现出深沉的忧患意识。《清人》讲述了夷狄入侵卫国,清邑之地的“驷介旁旁”“驷介麃麃”“驷介陶陶”,驷马披甲好不威风,如箭在弓上引而待发。可本应展开积极防御的清邑将士却由于统治者不作为,在备战期间任由马儿“翱翔”“逍遥”,致使拥有强壮战马和坚固战车的军队一击即倒、溃不成军。全篇没有一句描写作者担忧,但全篇都是暗讽。通过含蓄的讽刺抨击统治者贪图安逸,写满对国家前途的忧心。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桑柔》,诗歌云“四牡骙骙,旟旐有翩。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于乎有哀,国步斯频”,心思细敏的诗人看到眼前乱离的社会状况,深深担忧国之时运。

还有一些诗歌以第一人称内观或第三人称观照普通将士。《出车》塑造了一位将领,他担负平乱重任却不同于先秦边塞诗中的其他军事统帅那般高大英勇、意气风发,他的出发是忧心忡忡的。边情紧急,他受命集结军队,可他只看到“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只感觉“忧心悄悄,仆夫况瘁”。战旗低垂、战士憔悴,不见威武之师的作战姿态。作战时,他又发出“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的感慨,对战事未果的焦心、对国事多难的忧患,让他发自肺腑地表达出对父母和国家的深情眷恋。《采薇》也写军人个体,诗中写了一个士兵年少时离家征戍,迟暮之年才得以归乡。在迢迢归路上,他腹中又饥又渴,加之“忧心烈烈”,发出“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慨叹。这样的忧思之下,即便是回到他魂牵梦萦的故乡,依然担心未来的日子没有安宁。在《北山》中,以第一人称写下“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他到处奔波、“朝夕从事”、经营四方,军旅生涯却只有劳苦。他发出“王事靡盬,忧我父母”的长叹,不能侍奉父母的愤懑刺激他为自己不公平的地位鸣冤。反观上层人士,或“燕燕居息”或“息偃在床”,他由愤懑转忧患,对国家的未来生出不安之情。

《国殇》的作者屈原是古今熟知的忠义之臣,他声声所念的均是忧国忧民。屈原作《国殇》前目睹了秦楚之战中将士裹尸疆场,他悲愤不已,将情绪灌注到《国殇》中,直击战争场面。《国殇》之所以成就不朽价值,根本原因不仅是惨烈的战争描写,更多源自屈原传达出的强烈的忧患意识。通过所举之例,我们可发现,无论情绪上是不满、义愤或忧虑,大至军队集团,小到普通兵卒,他们出征的行动都坚决听令而行。这种脚下为家国奔波,心中怀大爱大情的忧患之心,正体现出将士矢志不渝、坚贞不屈的忠义品格。

先秦时代,因还未出现专门的文人“歌其事”,边塞诗的创作主体主要是征戍将士以及知识精英。恰仰赖于此,他们的情绪郁于胸中、不得不发,才呈现出先秦边塞诗情感丰富、特色鲜明、角度多样的纷呈之态,匡助先秦边塞诗成为中国古代军旅文学史中光辉灿烂的第一篇章,为后世边塞诗的盛世华章奠定下坚实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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