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待惯了,人心里会长出一个“闹钟”
天还没亮,孙雪纯便被一阵熟悉的滴答声叫醒。她伸手去拍身旁的丈夫——床上空荡荡的。
“准是调试发电机去了。”孙雪纯猛地掀起被子,顾不上披头散发,匆匆裹了件衣服便往外跑。
“老范,机房里的仪器滴答直叫,别是出了什么岔子?你赶紧看看!”
老范,叫范明肖,是空军航空大学某团通信导航连一级上士,也是这个小小导航台的台长。
范明肖立马从发电机旁赶到机房。只见他弓起身子,胳膊支在半蹲的膝盖上,眼睛眯起来仔细地瞧:仪表盘正常,警示灯正常,连接线正常……
随后,范明肖咧开嘴乐了。他指了指电源对孙雪纯说:“你是睡迷糊了,我是忙糊涂了。这导航机还没开机,咋会有报警声?”
孙雪纯的眉头随即舒展开来:“我在这待惯了,心里总有个‘闹钟’在滴答、滴答……”
滴答声是假的,孩子的哭声却是真的。刚才孙雪纯掀被子太猛,弄醒了儿子小家佑。
听见孩子的哭声,夫妻俩赶忙跑回卧室。范明肖是连队公认的通信技术“大拿”,照顾孩子却是他的“短板”。孩子哭得越欢,他越手足无措。
“误报军情”的孙雪纯,从容地把孩子接到怀里,小家佑的哭声才渐渐平息。
“台站准备就绪!”范明肖熟练地开启导航机,校对通信波长,调节频率。在他的操作下,所有警示音和信号灯变得和谐起来……
范明肖守在机房,孙雪纯围着灶台,小家佑自己穿上衣服,打开书本朗读:“蓝天是白云的家,树林是小鸟的家……我们是祖国的花朵,祖国就是我们的家。”
滴答声、读书声和锅铲声,奏响了这个“夫妻台站”数年如一日的乐章。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你去哪里站岗,我就去哪里守着你
从空中俯视空军航空大学某团机场,一架架战鹰列阵停机坪。
在战鹰返航航迹的某个拐角下,几间居民房和一片黄澄澄的玉米田怀抱中,立着一方小小的院落——
每个飞行日,这个从天上看很容易被忽视的小小“方块”,不停歇地把引导信号送到战鹰座舱。
提起守护引导信号的“夫妻台站”,飞行团官兵都会竖起大拇指。倘若问起台站的位置,战友们十有八九不清楚它究竟身在何方。
那年6月,团领导计划让范明肖接任导航台台长,为此特地征求他的意见。由于岗位特殊,无法定期轮换,这个岗位需要货真价实地“以台为家”。
当时,范明肖的心情有点复杂:“我是通信导航连一名老兵,明白这个台站责任很重。作为一名老党员,组织征求我的意见,这是对我的信任。我本来没啥犹豫的,可思前想后,就是对他们娘儿俩放心不下。”
那会儿,范明肖的儿子小家佑才刚出生,妻子孙雪纯在江苏老家工作稳定,有不错的前景。
给妻子打电话时,范明肖很“心虚”,怕她不答应,尽量往好里说。当时,妻子没出声,他感觉多半不行。
“先过去看看吧!”妻子答了一句。
范明肖忘不了第一次带妻子来“新家”时的情形——导航台在村边一个小巷子里,那几天总下雨,他们只能踩着泥水走过去。
孙雪纯端详着未来的家:几间半新半旧的小屋,院墙外就是玉米地,田里是一地玉米秸秆……
范明肖没敢直接带妻子回连队,随便找了个饭店落了脚,就想探探她的口风。
“要不先把家搬来?”范明肖轻轻问。可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又反悔了似地询问妻子,“要不,我再和单位沟通沟通?”
范明肖很纠结。他舍不得让家人伤心,更不想辜负组织沉甸甸的信任。
“其实我来的时候,工作已经辞了。过来看看,是为了让你安心。你去哪里站岗,我就去哪里守着你。”范明肖没料到,妻子远比他想象的更善解人意。
如今,6年多过去。范明肖回忆当时的情形说,家给他的感觉叫——“热泪盈眶”。
找到属于自己的“开山岛”
每年新排长和新兵下连,连队总会邀请老班长范明肖回连队,和他们交流心得感悟。
副连长李智鑫还清楚记得,当年范明肖的一番话:“咱们干信号的,就是提着一盏看不见的灯。飞机找到灯光,就找到了回家的路。把飞行员平安接回来,我感到很光荣、很幸福。”
范明肖形容自己的工作像“指北针”:“人在山里走迷了路,要靠指北针分清东西南北。飞机在天上飞,要准确地沿着航向回来,就要靠这个导航仪。”
妻子孙雪纯的表达方式更加诗意浪漫,她描绘丈夫每天的工作是“放风筝”:“小时候老人说,放风筝要把线攥牢了,风筝才不至于被大风刮跑。我现在要和老范把工作干好了,飞机才能平安着陆。”
接触越久,李智鑫对连长的一句话越有共鸣:“台站虽然远离连队,范明肖一家却能让人放心。”
那年冬天,台站的供暖系统还没有铺设到位。一家三口和两台不能受冻的设备,要靠烧煤取暖。巷子窄得出奇,运煤的大卡车被挡在导航台外。无奈之下,范明肖借来小推车,一点一点地运,一堆一堆地搬。
摩挲着范明肖粗糙浮肿的手,孙雪纯心疼地念叨:“冻坏了容易落下病根,赶紧戴上手套。”
飞机夜航训练时,通信保障任务尤其重,范明肖的睡眠通常不足3个小时。为了不打扰家人,他在储物间里搭了一张床,便于随时上岗。
夜里,炉火不知何时熄了,襁褓中的小家佑冻得发抖,抓着妈妈的衣领不撒手。孙雪纯心疼丈夫,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就半夜穿上大衣自己去搬煤。早上起床,原本是白领丽人的她,已经习惯了先抹掉额头硌手的煤渣和黑黢黢的煤尘。
滴答声中,夫妻俩守护的信号,把疲惫的“雏鹰”领回了巢;滴答声中,在很少人知道的地方,夫妻俩默默地把孤独和寂寞咀嚼出了甜的味道。
范明肖从没有向组织说过,自己一家守这个台站有多么不容易。战友们说,范明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开山岛”。
“开山岛,离我老家不远。王继才和王仕花,就是我的老乡。台站怎么能和开山岛比?咱们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范明肖羞赧地说。
他离不开台站,台站也离不开他
每周一和周五,是小家佑最高兴的日子——连里的王双叔叔会开着小汽车来给家里送东西。
蔬菜、肉、蛋、奶整齐地码在汽车上,通信导航连指导员华阳不知从哪里摸出几条细绳,绕着补给物资缠了几匝,眼瞅着不会晃动,才把防水篷拉下来罩住。
华阳叮嘱王双:“最近工作重,看望他们的次数不多。全连都有点挂念这一家人,你替我们转达到。”
中士王双最近才接手送菜工作。这6年来,给台站送菜的战友换了一茬又一茬,但大家和台站间都有一个奇妙的默契——不需要按门铃,只需一声喇叭,像是一声亲切的乡音,眨眼间范明肖就能走到跟前。
“我也有孩子,知道‘夫妻台站’有多不容易。”王双说,“说是全家守在一起,可工作这么忙,岗位离不开,哪能顾得上家里的事?还不都靠嫂子一个人撑着?”
那年中秋节前,小家佑问妈妈:“老师说,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妈妈,什么是团圆?”
团圆,对这样一个家庭长大的孩子来说,是个很难理解的词汇。
孙雪纯不缺诗意和浪漫,对儿子这个简单的问题,她给出这样一个答案:“孩子,团圆就是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
一家人在一起,他们看似圆满的生活背后,是这样一个现实——
父母的忙碌和周围同龄人的缺少,让这个孩子少言寡语,总是攥着父亲的裤腿躲在后面;孩子3岁时,被煤尘呛得住了半个月医院;必须保持一个人在位的岗位要求,让孩子几乎没有和父母一同外出游玩的记忆……
这些,范明肖都知道,但他离不开这个自己亲手搭建的“开山岛”。哪怕一家三口休假回江苏老家,不出两天,平日里寡言少语的范明肖就要和妻子唠叨台站的事:屋檐上该除冰了,门口的树木要修剪了……
那年,连里专门派人来接替范明肖,让他带妻儿回老家好好过个年。范明肖心里直嘀咕:“我回了家,人家替我值班的人没过好年!真是不好意思。”
“他哪儿都不放心。家里留不住他。他离不开台站,台站也离不开他。”孙雪纯说丈夫的心很小,放下一个台站,其他东西就装不下了。
守在这里,就是战士;你和我,也是战友
2022年中秋节,一块块饱含着战友情谊的月饼送到了台站。小家佑捧着刻有“花好月圆”的月饼,咬了一大口。
无论是团领导还是连里的战友,都有这样一个共识:不管跑几趟,一定要把温暖和牵挂送到这个小家的心窝窝里。
6年,足够一个婴孩从襁褓中长成一个小学生,足够一棵树苗扎下根,也足够一种精神顽强成长。台站的工作和这对夫妻的生活早已叠在了一起,融在了一起。
这些年的记忆是用带着汗珠的数字串起来的:台站头顶的这片天空,见证着飞行航线的最后几个转弯;回一次连队,范明肖要骑车颠簸30多分钟;参加体能考核时,他发现自己不到2个月体重掉了10公斤……
小家庭奋斗的双手和背后大家庭的关爱,让台站渐渐变了模样——
团领导为台站置办了电锅炉取暖,台站告别了煤烟弥漫的日子;通信导航连电话班为台站接通了军线,范明肖可以来回少跑几趟;机营股的战友为台站安了路灯、洗衣机和电视机,装好热水器;卫生队不时去台站巡诊,贴心地送去必备的药物;司务长会有那么一点“偏心”,多送一点好吃的瓜果……
就在范明肖钻研电路图和元器件的日日夜夜里,小小的“夫妻台站”护航了不计其数的飞行架次。从这个台站上方飞过的学员,有的飞上了战斗机,有的飞上了运输机,有的成长为新一代飞行教官。
现在,飞行教官们总会在那个特殊的拐点提醒飞行学员,此刻掠过广阔天空的机翼下方,有一座值得记住的台站。
走进导航台,路旁的树丛在夫妻俩精心打理下,和连队营区里的树木一样挺拔。篱笆围起来的数十只鸡鸭,成了一家三口的“老伙计”。
一天的飞行任务结束后,妻子扶着梯子,范明肖沿着梯子熟练地爬上屋顶,敲去信号天线上的积雪或碎冰。夕阳温暖地照耀着台站,门外远远传来小家佑放学回家的欢笑声。
在玉米田中耐着寂寞守望,一家人拾起太阳的光芒。苦日子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台站几次改造建设,孙雪纯的床头始终摆着一张全家福和一个奖杯。
那年,团里组织颁奖典礼,孙雪纯作为优秀军嫂代表,站上领奖台。主持人问她,是怎么做到一心一意支持丈夫工作的。“我和他一起守在那里很光荣。如果我不随军,他也失去了为部队做贡献的机会。他想把台站守住,我就帮他把心守住。这是很有意义的事。”孙雪纯说得很朴实。
回家的路上,孙雪纯捧着奖杯,小心地把绶带整理好,对丈夫说:“这是我最骄傲自豪的时刻。”
一次,到台站视察的领导离开时,范明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余光里,他发现,身旁的妻子也有模有样地学着敬了一个礼。
范明肖忍不住笑了:“你不是军人,不用敬礼。”
孙雪纯笑道:“守在这里,就是战士;你和我,也是战友!”
图①:空军航空大学某团一级上士范明肖带着妻子和孩子扎根通信导航台。汤 涛摄
图②:范明肖在设备间维护导航器材。张天瑞摄
图③:范明肖在妻子孙雪纯协助下检修设备。汤 涛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