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的身体还健朗，只是满头的银发飘在风中，像岁月掠过的道道白光。女儿叫卓玛，为他斟满酥油茶。茶香溢满昏暗的小屋，让他觉得无比亲切。他感到父亲就在这间屋子里，看着他品呷着酥油茶浓香，看着他撕着风干牛肉一丝一丝放进嘴里，笑容就在屋里的某个角落，朝向他。
阳光透过小窗射进屋里，阿妈靠窗而坐，他看不清阿妈的脸。阿妈问他，“他”还好么？他说，还好。他不敢告诉阿妈，父亲已经走了，身在内地，魂归高原。阿妈的声音悠远而空灵，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听着阿妈的讲述顺着阳光透视的白发走进父亲曾经的青春岁月。
一个风雪的下午，父亲接到命令，要去草原上寻找一位放牧未归的姑娘。骑着马向草原深处狂奔，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父亲在风雪中呼喊着姑娘的名字。跑过一道又一道山梁，趟过一条又一条冰河，风雪中他隐约看见一群羊一个人在一处背风的地方。羊围成一圈，在风雪中意欲四散，那人儿骑马围着羊群不停地挥舞手中的牧鞭，要把羊群赶到一起。如果羊群走散，就会被冻死。
父亲靠近，与姑娘一起圈羊。羊终于停止了躁动，静下来相互依靠依偎。姑娘已筋疲力尽，父亲把姑娘抱在怀中，手捂着姑娘的脸。姑娘在父亲温暖的臂膀里轻轻喘息着，眼泪流下脸颊。风停了，雪住了，月亮升起，繁星漫天。天黑不可能再赶着羊群往回赶了，父亲升起篝火，姑娘躺在父亲的怀里，与父亲一起看星星，就那样静静地依偎，就那样静静地看星星。
一声低沉的狼嗥猛烈敲击着父亲的耳朵，由远及近。父亲摇醒姑娘，把熄去的火焰再次点燃。一头狼，两头狼，一群狼，出现在火光边缘，盯着父亲、姑娘和羊群，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绿光，愈显凶狠。父亲和姑娘跨上马，背靠背挥动牧鞭，驱赶狼群。一只狼从远处飞奔过来向姑娘高高跃起，把姑娘从马背上扑翻在地。父亲见状，一鞭挥去，将狼甩出数米之外，跳下马来，伸手拉起姑娘，护在身后。群狼拥上，将二人团团围住，攻上撕扯下父亲的右臂，父亲鲜血喷涌，鲜血染红军装。但他没有倒下，两眼发红，恶狠狠地瞪着狼群，嘴里发出嘶声吼叫。父亲的英勇或许是感动了狼群，或许是让狼群害怕，狼群停了下来，头狼带着狼群向草原深处缓缓走去，没有回头，雪地上留下一串细碎的足印。
父亲在姑娘的怀里昏了过去，醒来时已躺在兵站的床上，姑娘守在床前，眼泪像两条江河淌过红红的脸庞。见父亲醒来，姑娘露出了笑容。一个月后的月夜，还是繁星漫天，在兵站后山的大石上，姑娘靠着父亲的左手，轻轻抚着父亲空荡荡的右侧身躯。深夜，姑娘对父亲说，你要了我吧，你要了我吧。
冬天向更深处滑去，雪覆草原，湖水沉静，冰川更显巍峨。父亲在一阵锣鼓鞭炮声中离开兵站退伍返乡。姑娘站在高高的山上，向渐行渐远的车队不停地挥手。在那个冬天，在那个小小的村庄，一个婴儿的啼哭打破了草原的寂静。
阿妈平静地讲述着父亲的故事，脸上泛起幸福的光芒。卓玛再次为他斟上酥油茶，炉火温暖了他的身躯。他问阿妈，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阿妈说，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一个男人，行为上的勇敢加上心灵上的无畏，可以征服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阿妈一生未嫁，卓玛一天天长大。他把阿妈和卓玛拥在一起，泪水交融，心也融在一起。
卓玛出嫁了，男人是村庄里最勇敢最智慧的男人。他在卓玛的婚礼上，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啦；你有一个花的笑容，美丽姑娘卓玛啦……
听他讲着，关于他的父亲、老阿妈、卓玛，他的脸上仍然平静，只是望着漫天星辰，我知道故事还远远没结束。从此，在他的心里，在老阿妈和卓玛的心里，甚至在我的心里，多了一份牵挂，一份温暖，一份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