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知识改变命运，但有时命运也影响着对知识的获取。在我小的时候，读书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每到新学期，父亲都要为我们姐弟的学费愁白头，我也记不清多少次因欠学费被老师赶到教室外站着听课。偏偏到了小学三年级，已经识得一堆字的我疯狂爱上了阅读，看着同学花花绿绿的故事书，眼馋极了。
一天放学后，我把割猪草的背筐一扔，一定要父亲先答应给我买一本《十万个智斗故事》，父亲瞪了我一眼：你没发烧吧，家里哪还有钱给你买书？
我说我不管，我就要故事书！那天，从没打过我的父亲狠狠打了我一顿。我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早饭都没吃就去上学了。我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对抗”着父亲。
一天放学后，父亲突然叫住了我：“星期天我和你表叔要去钟祥卖木头，你扛一根去吧，卖的钱给你买书。”
“真的？”我喜出望外。父亲点点头。
钟祥镇有一个热闹的木材市场。父亲和村民常把山里被风吹断的树木砍了，扛到镇上卖钱。我们姐弟的学费，很多是这样凑来的。但这个地方来回近百里，要走将近10个小时，再加上木头也卖不了几个钱，所以稍有点门路的人，都不会去挣这个血汗钱。但我当时满脑子都是新书，对路上的艰险根本没放在心上。
星期六的晚上，父亲给我选好了一根看起来不大，却很沉的柏木。第二天凌晨四五点，我们三人顶着满天星斗出发了。刚开始时路还好走，但不到十里后，就全变成了爬坡。在一个悬崖嘴，我肩上的柏木不小心碰到一块突出的大石，身子一下子失去平衡，连人带木就往悬崖下摔，幸亏我一把抓住旁边的小树。重新站稳后，我的脸变得惨白。
屋漏偏遭连夜雨。路过一户人家时，一条恶狗猛地冲出来，狠狠咬了我的小腿一口，鲜血顿时染红了裤脚。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父亲用地上干土给我止住血后，我又一瘸一拐地扛起了那根木头。
快到11点时，我们接近了钟祥。路上不断有木材贩子问价，但我肩上那根柏木，却无人问津，显然是嫌短了细了。我的自信心不断受到打击，心想，要是柏木卖不出去怎么办？是不是还得扛回去啊？
终于有人来问我的柏木了。父亲说了一个价，那人连连摇头：“最多给一元。”父亲说娃儿扛了那么远的路，给一元也太少了吧？那人看了一眼正眼巴巴望着他的我，说：“这么小的娃儿，你也忍心让他扛木头……最多添五角！”此后任父亲磨破嘴皮，他也不松口。父亲看我实在走不动，只好答应卖了。但那人仔细检查柏木后，却不要了：中间这么大一个朽洞，连桌腿都做不了，我拿来没用啊！
柏木重新扛在我红肿的肩上，顿时变得重若千斤。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路洒在烈日下的尘土中。
到了集市，父亲和表叔的柏木先后被人买走，而我那根柏木却始终没人理睬。散场时，父亲无奈地扛起那根柏木说，走，吃饭去。我没动，我还想着那本书。
父亲明白我的心思，说，我们把木头存在一个地方，明天再来卖了买书。我兜里的钱是给你奶奶买药的，不能乱花。我哇的一声哭了！
父亲终于失去了耐性，说要不你扛着木头到书店去，看人家换不换书给你！父亲其实只是一句气话，但当时的我却认为真的可以这样换书，于是高高兴兴地扛着这根柏木，往对面的书店走去。
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当时的场景：卖书的阿姨看着一个穿着破烂、肩头红肿的小孩扛着一根长长的柏木来换书，先是吃惊，然后红了眼圈，最后不仅把书换给了我，还送了我半根油条。
此后的日子，我又扛着柏木跟着父亲跑了好几次钟祥，但再也没出现过没卖出去的情况。小学毕业时，我从那位阿姨手里把那套《十万个智斗故事》全部买完了。再后来，我靠着读书，走出了山区，靠着一支笔，成了军队新闻工作者。
20多年过去了，买书早已不是难事，但静心读书的人却越来越少。每当看到身边的年轻人沉湎于手机和电脑游戏，却不珍惜那一本本散发着墨香的书时，我总想起小时候卖木求书的经历……
（《解放军报》2015年08月28日 16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