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比长征更艰难 一位未参加长征者的绝命远征

来源:解放军报作者:贾永责任编辑:于美玉
2016-08-31 02:11

一位未参加长征者的绝命远征

■贾 永

“众目睽睽,毫无惧色,戴着手铐脚镣,几乎七步成诗,那是一种怎样的坦然和勇气啊!”

刘豹一直把父亲刘伯坚的遗照带在身边。照片上的父亲西装革履,儒雅洒脱——刘豹甚至很难将照片上的父亲和那个戴着手铐脚镣,昂着头走过江西大庾青菜街的父亲联系起来。

“带镣长街行,蹒跚复蹒跚,市人争瞩目,我心无愧怍……”1935年3月11日,国民党押解着负伤被俘的赣南军区政治部主任刘伯坚,从人潮涌动的大街上移狱,企图以这样的方式摧毁他的意志——没承想,却让这位心底坦荡的革命者当街吟出了不朽的诗作《带镣行》,“带镣长街行,镣声何铿锵,市人皆惊讶,我心自安详。”

读到父亲这首诗的时候,刘豹已经是20岁的小伙子了。1949年秋初,当挥师江西的解放大军来到瑞金农村,刘豹才从他们口中第一次听到了“刘伯坚”这个名字。在这之前,被养父母取名“邹发生”的刘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捡来的“野孩子”,会在赣南的山林里一辈子放牛、砍柴。

1934年10月,红军主力长征后,蒋介石20万大军团团围住了越来越小的中央苏区,红色根据地一个个县城相继失守。1935年3月,刘伯坚率部准备突围——挑在箩筐里随部队行军的孩子不能再留了,只好送给一户姓邹的船家。

从江西农村匆匆来到首都北京,对于这一切懵懵懂懂的刘豹,几乎来不及细想“父亲”和“牺牲”这样的词语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记住了在省城南昌第一次见到了电灯,记住了走进华北小学一年级课堂时全班哄堂大笑的情景——尽管那个班里的孩子参差不齐,刘豹依然是班上年龄最大的,“个子比老师都高。” 

慢慢地,被北京的叔叔伯伯们喊作“豹子”的刘豹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虎、豹、熊,儒雅的刘伯坚为3个儿子起的名字个个都透着虎虎生气。上学期间,除了父亲那张珍贵的遗照,刘豹还把父亲的遗书拍成照片带在身边——怕照片发霉,常常拿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

刘豹说,对于父亲的千言遗信,“那时候读不懂,读了一辈子也还没完全领悟。”

被毛泽东称为“我党我军政治工作第一人”的刘伯坚生于四川平昌,25岁赴欧洲勤工俭学,组织“中国少年共产党”,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在苏联学习政治、军事。回国后到冯玉祥的西北军担任政治部部长,曾为西北军参加国民革命起草通电宣言。1931年12月,刘伯坚成功策动“宁都起义”,带领“围剿”中央苏区的原西北军第二十六路军1.7万人加入到了红军队伍。

刘伯坚最后的足迹,也留在了刘家的祖籍地——江西。就在送出孩子后的几天,刘伯坚在向赣南油山突围时,腿部中弹被俘。

像对待共产党的所有领导人一样,国民党对刘伯坚使尽了软的硬的手段。但刘伯坚早就抱定了牺牲的决心,他在信中说:“生是为中国,死是为中国,一切听之而已。”

或许是善于做政治工作的刘伯坚争取到了国民党看守的同情?或许是他挥毫而就的《狱中月夜》等诗篇获得了他人的共鸣?他的那些写给兄嫂或请转妻子的信是如何从戒备森严的监狱中安然寄出的,至今仍是一个谜。而正是从这些信件中,人们读到了一个视死如归的革命者的坚定与豪迈。

生命的最后一天,刘伯坚给妻子王叔振写下了最后一封信:“你不要伤心,望你无论如何要为中国革命努力,不要脱离革命战线;并要用尽一切的力量,教养虎、豹、熊三幼儿成人,继续我的光荣革命的事业……”80多年过去,信上的字迹依然清晰,落款中的拼音签名“LIU”依然洒脱。

时时回响在刘豹耳边的,是父亲给母亲信中的最后一句话:“十二时快到了,就要上杀场,不能再写了。”

一句话,填满了刘豹断裂了20多年的父亲记忆——一边是森严的杀场,一边是从容的留墨:“父亲在走向敌人屠刀时,是怎样的凛然与镇定啊!”

刘伯坚至死也不知道,妻子王叔振没有看到这些信件——几乎是在刘伯坚牺牲的同时,担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秘书的王叔振,被害于福建长汀。

这对恩爱夫妻的爱情故事,曾在北伐军中传为佳话。战斗的岁月里,夫妻俩聚少离多。1931年,独自在闽西苏区工作的王叔振生下第三个儿子熊生后不满两月,便送给了一户老乡。

妻子留给孩子的话几乎与丈夫留给孩子的话如出一辙。把孩子留给乡亲们的同时,王叔振给孩子留下了一张字条:“今送给黄家抚养成长,长大在黄家承先启后……父母深恩不可忘记,仍要继续我等志愿,为革命效力,争取更大光荣。”不过,母亲还是心存重逢的希望,她把“承先启后”4个大字撕为两半,另一半随自己带走,作为日后相认的凭据。父母牺牲整整30年后,母亲留下的契约被发现,刘熊生才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1979年,在三弟熊生家里目睹那永远无法完整的一页时,已经半百的虎生、刘豹、刘熊生抱头痛哭——那是三兄弟第一次聚首。大哥虎生在父母牺牲后被亲戚送到延安,后来留学苏联,成了著名的军工专家,而三弟熊生则一直在母亲当年送出他的小山村陪伴养母一家——为了保护熊生,黄家的男主人牺牲,养母甚至卖掉了亲生的骨肉,供熊生上学。

如今,大哥与小弟已经先后辞世,只剩下年过八旬的刘豹孤独地守着父母留下的红色往事。

“红军抗日事长征,夜渡于都溅溅鸣。梁上伯坚来击筑,荆卿豪气渐离情。”叶剑英1962年为这位密友写下挽诗。作为毛泽东的坚定支持者,毛泽东一度病重的消息,也是刘伯坚打电话报告张闻天,才得以及时救治的。正因如此,得罪了极左主义当权者的刘伯坚被留在了苏区。

叶剑英路过于都时,刘伯坚为他饯行。两位战友对酒畅叙,不禁泪流满面。刘伯坚哽咽着央求:“我留在赣南没有什么作用,还是跟着走吧!”叶剑英立即向博古反映了刘伯坚的请求,又正式向中革军委汇报,但同样没有被批准。于都河畔的这一幕,竟成了荆轲离易水般最后的告别。

1935年3月21日,40岁的刘伯坚在江西大余县金莲山英勇就义——那一天,中央红军正在第四次渡过红土高原上的赤水河。 

又过一个月,一位红军指挥员带领的游击队在瑞金一座名叫红林的山中被敌人包围。子弹打光,他上好刺刀,准备进行白刃格斗。就在这时,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右腰上方,一直穿过前胸。魁梧的身躯顷刻倒在地上,手中还紧握着枪。

敌人从死者的上衣口袋中,搜出了一张浸染了鲜血的毛泽东照片。照片的背面,是毛泽东的亲笔题字。那是毛泽东29岁的三弟、与刘伯坚一同留在苏区的毛泽覃。

险象丛生的长征在毛泽东指挥下从此绝地逢生,而刘伯坚、毛泽覃和许许多多留下来的人,却在那个多雨的春天,倒在了生命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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