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自卫军红色少年先锋队,是我迈进革命的第一步。一九三三年春天,陕北无定河两岸的少先队,就像那山丹丹花一样,在党的阳光下,红艳艳地开放着……
引路人
清涧城东无定河两岸,荒凉凄苦。官家的捐税,地主老财的租债,压得穷苦农民直不起腰来。自从陕北出了共产党,出了红军,人们便日日夜夜盼望着共产党、红军的到来。
可是,共产党和红军在哪儿呢?
正月里,官家忽然贴出告示,说刘志丹派了个叫白雪山的人,来到了清涧东区。谁若拿住他送给衙门,赏大洋一万元。告示上还写着:白雪山,清涧东区李家河人,二十八岁,四方脸,大眼,瘦高个,身穿大襟蓝布袄,青棉裤,腰围白带,头包手巾……
官府衙门要捉白雪山,穷老百姓想见白雪山。白雪山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一天,我家来了个年轻人,这人把我父亲称大叔,父亲说是我们的亲戚。究竟哪儿有这么个亲戚?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人到了我家以后就忙着换衣裳。不换我还不明白,一换我可看出来了:他不正像告示上写的那个穿大襟蓝布袄、青棉裤、围白带、包手巾的人吗?对,正是他,四方脸,大眼,瘦高个。小孩藏不住话,我问父亲,他是不是告示上写的那人?父亲把眼一瞪对我说:“娃娃家少多嘴!”这话被那人听见了,他拉着我的手说:“小弟,你说的不错,我就是官兵要捉的白雪山。”他又转脸向父亲说:“大叔,不要瞒他们,干革命是瞒不住人的。”他接下去给我讲: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共产党,官兵为什么要捉他。不知怎的,我打心里认定他是好人。
白雪山住在我家窑洞里,白天和我们一块儿上山砍柴,晚上找穷人谈心,很快成了穷人的知心朋友。官兵来搜,村里人都保护他。
他除了和大人交朋友,还和我们几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交朋友。最初围着他转的,有我们村的白来原、王家山村的王牛,还有我。
王牛,小名叫“小碌碡”,还有人喊他“死牛”。他从十二岁起就给学武村地主王增华放羊,人小胆大,智谋多。自从他父亲被地主逼死后,他成天攥着拳头发誓要报仇,要找刘志丹闹革命去。如今认识了白雪山,他就一个劲地央求把他送去当红军。
我和白来原,也跟王牛一起不断央求白雪山。白雪山说:“当红军,你们还小。我介绍你们当个候补红军吧!”
王牛愣着眼问:“啥叫候补红军?”
白雪山说:“红色自卫军。”
王牛说:“好,自卫军也行。”
白雪山又说:“当自卫军,还嫌小一点,咱们准备成立个自卫军少年先锋队,你们干不干?”
我们都齐声说:“干!”
接着,白雪山就给我们讲什么叫少先队,讲江西苏区的少先队支援红军、帮助红军家属的故事,还说到那些少先队员全都戴着红领巾呢!我们越听越是羡慕他们,恨不得马上就参加少先队。
不久以后的一天晚上,白雪山把王牛、白来原和我叫到山后窑洞里,正式宣布说:“从今天起,你们就是红色少先队的队员了。”并帮我们成立了小组。任务是:一、进行革命宣传,发展队员,扩大组织(特别注意吸收穷孩子们入队);二、探听敌人的消息和行动,帮助自卫军打仗;三、参加抗粮、抗债、抗捐、抗税斗争;四、帮助革命家属。
武装起来
革命的火,在无定河两岸燃烧起来了,红色自卫军天天扩大。白雪山带领着游击小组,黑夜里到处抓地主,筹集武器。我们红色少先队也四处张罗,谁家有大刀就去借,谁家有矛子就去要。我把江湖艺人送给父亲的剑拿了出来;白来原把他家那把防邪的铁刀也扛了出来;王牛啥也拿不出,急得他摸斧头,拿切菜刀——这样的家伙不能背,也不好拴红缨穗,非常不称他的心。这天,他纳闷了半天,忽然跳起来说:“有了,我去找把鬼头刀!”我问到哪儿去找?他说:“你别管,明早扛来给你看。”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睡醒,王牛提着把鬼头刀,背着一包羊毛,兴冲冲地跑来了。他把它往我睡铺上一放,说:“德义,你看怎么样!”嗬!好一把大鬼头刀。那包里的羊毛足有半尺长。我问他:“哪里弄来的?”他说,“你甭管,快叫你妈把这羊毛染红,好当缨穗。”白雪山同志说过,少先队员要守纪律,他这鬼头刀和羊毛来路不清,我怎能不问。又追了几句,他才嘿嘿地一笑,告诉我说:从前他替地主王增华放羊,记得他家大门后藏着把鬼头刀,昨晚混到他家里,给偷出来了。羊毛,也是从他家那只“神羊”(供神用的)身上剪下的。
我高兴地说:“王牛这手办得好哇!”忙叫我妈把羊毛染红,帮他梳成缨穗,扎在鬼头刀上。这一来,王牛可称心了。
过了一阵,王牛又出了点子,说自卫军到处捉老财,捉来罚枪罚款,咱们也去捉一个。捉谁呢?王牛又提到王增华。
下手之前,我们先装作卖东西的,溜到地主王增华家院里,看好路,准备好绳套。以后,又在一个庙里演习了一番动作。一切准备好,天一黑便摸进王增华家里。这个吸血鬼,正躺在床上。我们冲进屋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绳就往他脖上套。地主又肥又胖,套住了拉不走,他张着嘴大叫。王牛的父亲就是给王增华逼死的,他一时心里火起,抡起鬼头刀,照地主头上砍去。只听“扑通”一声,地主倒在地上。我们丢了绳子,拔腿就跑,听见背后有人大喊大叫。
跑出村,迎面来了一帮人,我们担心碰上了民团,走近一看,原来是白雪山。他知道了我们去捉地主,怕我们吃亏,带着游击小组接应来了。我想:糟了,戳了个漏子,这回准要受批评了。不想,白雪山一路走,一路安慰我们,直到走回家里坐下,他才说:“闹革命不能任性,革命要有纪律,这种蛮干的事,往后再不准有,记住没有?”最后这一句,是带着气的。
我们三个低声回答:“记住了!”你望我,我望你,好像齐声说:“下次可不能干这种险事了!”
经一事,长一智。这事发生以后,我们再不敢耍小英雄主义了,老老实实照着白雪山说的做,用各种办法进行宣传,发展新队员。不到三个月,我们的红色少先队,就有四十八个队员了。
一天,白雪山同志说:“你们急着要武装起来,好吧,应该来一次武装。”他叫我们通知所有的队员,四月二十二日晚到后山沟一个串洞里集合,每人带三天的干粮。
王牛悄声对我说:“好,这回要发给咱们武器了,也许叫咱们跟游击小组去打仗哩!”
晚上,队员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先后来到串洞。等人到齐,白雪山才宣布说:“趁这三天东岳庙逢会,别人忙着赶会,咱们在这洞里修炼三天,先武装武装思想。”啊!原来集合我们上课、学习来了。白雪山说:“你们是一窝革命的小瓜秧子,要结瓜,必先学学怎么结。”然后就给我们讲革命道理,讲革命故事,开诉苦会,还学《少年先锋队队歌》。一到休息,大家就低声唱起来:
走上前去,曙光在前,同志们奋斗,
用我们的刺刀和枪炮开自己的路。
勇敢上前,稳住脚步,
要高高举起少年的旗帜……
三天三夜,我们吃在山洞,睡在山洞,玩在山洞,开会上课在山洞。在这里,我们进行了整编,四十八个人,编成了一个中队。白雪山同志当总指导,我和王牛、白来原分别任中队长、分队长。
三天三夜的生活,对我们来说,算是第一次进了革命的学校。
投入新的斗争
斗争的火焰越燃越高,无定河两岸的贫苦农民,发动了抗捐抗税的斗争。地主指挥民团镇压、捕人。有四十多个农民,被地主李承善抓去了,押在店则沟民团团部。其中有二十二个农民是少先队员的亲属。党给白雪山指示,一定要想办法救出来。
怎么救法?斗武的,我们占不了上风,只有斗智。经过众人献计,在四月二十八日清庙逢会那天,由白雪山指挥,自卫军游击小组配合我们少先队动手,把民团头子李承善十四岁的儿子,从庙会上拽了出来。自然打头阵的又是王牛,他把那小贼装进一条口袋里,一气扛出五六里,然后送到左家山的土窑子里藏起来。
大事告成,白雪山拿出写好的信,插上鸡毛,由少先队员一手传一手,传到了李承善家里去。发信的地址写的是“绥德”二字,信的内容是这样:
李承善:
你的儿子现在红军游击队里,你如果想要他,立刻把店则沟关押的四十多个农民放出。联络地点是格格原庙口。限期三日,切切勿误。
红军游击总指挥部
李承善已是五十多岁了,就这一个独生独养的宝贝儿子。他四处贴告示:有人把他儿子送回去,赏洋千块;有人知其下落,赏洋二百。看到我们传送到的信后,他连夜召集东区的十几个地主商议决策。那些地主都说:“关的那帮穷小子不能放啊!这一放,往后的租粮、债款更难收了。”李承善女人哭天叫地,又吵又闹,最后他只得把脚一跺:“放!放那些穷鬼!”
这中间,听风探信的全都是我们少先队员。五月初一那天,店则沟关的四十多个人,全部出来了。白来原的父亲听说救他们时少先队也出了把力,夸奖儿子说:“好样的,往后好好听雪山的话,革命到底!”
这场斗争过后,到年底,党又发动了一次新的斗争:反征收租税,保护贫苦群众过年。一天,白雪山召集少先队中队长、分队长开会,说:地主阶级勾结一起,组织了一个收租债完粮完税的集团,县衙出示,民团武装保护,到处设下征收站,限农民按期交纳。党决定,发动群众打征收站,第一个目标,是无定河东的解家沟那个站。白雪山还说:“刘志丹同志还派游击第一支队从安定赶来,支援斗争。”
我们一听,可高兴了,王牛碰碰我说:“多好啊!革命越闹越红了!”
白雪山同志给我们红色少先队的任务是:第一,打探征收站的情报;第二,串亲戚做宣传;第三,打进征收站以后,负责收账本、契约。我们立即把任务传给队员。有的装成小贩,有的装作走亲戚的,混进征收站,转到各村,按白雪山交代的去做。
腊月二十七晚上,解家沟征收站正大摆酒席,庆贺征收胜利,我们的游击分队和二百多农民,在王家山的山洼里集合了。总指挥白雪山宣布行动计划后,只待第一支队从无定河那边渡过来,就开向解家沟。
等了一会儿,一个人跑来说,一支队还在无定河西,学武村渡口有民团两个巡逻兵,队伍无法秘密渡河,要白雪山派人把渡口巡逻兵收拾掉。白雪山正准备派游击队员去,王牛说:“派我去吧,我去骗开渡口!”白雪山问他怎么个骗法,他就把想法说出来。听后觉得这个办法使得,又嘱咐他几句,并叫我和他一块去。
王牛养着条大黑狗,成天跟着屁后转。这狗似乎知道我和王牛要好,看到我也总摇尾巴。我和王牛带着狗,跑到渡口附近。他解下腰带把狗拴上,叫我拉住藏在一个土梁后面,悄声说:“我先过河去,给一支队接上头,转回来你听到水响,就放狗咬,放狗追,记下了?”
我说:“记下了。”
王牛,是在这无定河边长大的,水性好,论游泳,我们同年岁的孩子,谁也比不上他。去年,无定河发大水,漂来许多木炭和木料,他把衣服一扒跳下去,半天工夫,捞出了几百斤炭和木料。地主王增华知道了,说王牛是他家长工,吃他家饭,捞的这些东西,要归他家。王牛一听气炸了,又把捞上的东西全扔下去。从那以后,他发誓再不下无定河。今晚为了接应游击队,他把那誓言早忘了。
我拉着大黑狗,蹲在河边上,风吹得我身上瑟瑟发抖。王牛呀,王牛,你涉着冷水,能忍受得住吗?把你冻倒在河里,那可怎么办呢?可是一想到他那倔强的性子,结结实实的身子,心里又安贴了。他会回来的。
过了一顿饭工夫,河水响了。王牛着水向岸边走来了。越接近岸边,水声越大,我也趁机让狗咬起来。渡口那边,敌人巡逻兵叫开了:“什么人!什么人!”等王牛一上岸,我松开狗,让它向王牛追去。敌人的巡逻兵,也拼命追上去……
河西岸的游击队,趁这个机会,涉水过来。等敌人巡逻兵转回,渡口已经被占。两个巡逻兵糊糊涂涂当了俘虏。
一支队和东区的游击分队,分头包围了民团驻的地方,我们随同群众队伍,打开联保处大门,一哄而进。群众打开粮仓装粮,我们少先队见秤就砸,见算盘就拧,笔墨、砚台、印盒全给摔到地上。账本、契约抓到就塞进口袋里。
杀声四起,到处是手电、火把,一直闹腾到天快亮。民团一个连给游击队消灭了,仓库的粮给背得差不多了,我们才从村里撤出来。
在无定河边,我们红色少先队员们汇齐了。大家把收到的账本、契约堆在一起,点火烧着了。王牛拿棍子拨拉着,满脸挂着汗珠,气呼呼地叫着:“烧,烧,一个字不剩,看他们还讨债不讨债!”
白雪山同志在一旁大声地说:“同志们,今天烧掉这堆纸,还不等于烧毁了地主阶级,我们还要继续斗争下去,直到最后胜利!”
东方渐渐发亮了,红红的太阳喷薄欲出,我们挥手分别,各回各家。我和王牛一边走,一边低声唱。我唱一句:“勇敢上前,稳着脚步。”他接一句:“要高高举起少年的旗帜!”我唱一句:“我们是工人和农人的少年先锋队。”他再和一声:“我们是工人和农人的少年先锋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