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这里没有四季分明,只有冬季和“大约在冬季”。如同哨所的年轻战士关喜东所说,不是冬天来了,是冬天从未走远。
然而,这里也有春天。
与家乡相隔数千公里,牵挂儿子的母亲当起了“大厨”,通过手机视频教会了儿子制作腊肉,哨所的餐桌上从此又多了一道“舌尖上的美味”。家在东北的老班长把新兵召集到一块,手把手地教会大家制作冻梨,每年冬天吃着冻梨“假装在吃冰激凌”,从此成了冬日哨所一道别样的风景。一位战士将砖头磨成粉、制成颜料,只为描摹多彩的守哨生活,每年大雪封山前,团部也会送来各色颜料,让大家在石头上尽情绘染青春的色彩。
哨所不大,寒冷的日子也有暖。在那位母亲看来,战士都是亲人,如同那位老兵眼中的哨所,冬天吃冻梨、吃腊肉才有家的味道,“哨”才真正成了“家”。哨所并非寂寥的孤岛,官兵用双手建设哨所,以赤诚之心守护雪山,也把期许和憧憬描绘在山石上,冰冷的石头仿佛被赋予了灵魂,有了生命。
战士迎接着春天,对春天的理解也不尽相同。寂寥寒冷的日子,新时代哨所不缺煤炭和火炉,不缺绿植和鲜菜,一如官兵们说的那样,温暖相伴,春天常在。走近守哨的年轻人,走进他们缤纷的内心世界,我们能感受到一种不变的精神,如航标灯一般屹立在雪海深处,指引他们穿越风雪长路。
雪山守哨人的暖春
■张子钦 孙朝阳 陈武斌
藏南高原雪后初晴,西藏军区某团官兵巡逻到达点位后展开观察。 崔运红摄
这是哨所的“特产”——
关怀,运输车送来的春天
去年入冬之前,西藏军区某团驻守在海拔5000多米雪山上的一个无名哨所,迎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
团里紧锣密鼓筹备山上的过冬物资,运输车隔几天就要往返一趟,驾驶员王亮亮辛苦忙碌却没半句怨言:“抢在暴风雪来临之前,再上一次雪山。”
饮用水、煤炭、棉衣、充电背心……团领导掰着手指头精心筹备物资,让山上官兵温暖过冬;蔬菜、水果、牛羊肉……营养餐谱上的食材一样不落,让大家在寒冬时节吃饱、吃好、吃出战斗力。
“腊肉要用麻绳穿好,在通风处晾干。”二级上士涂柱一边拧麻绳,一边对着手机镜头中的母亲点头。
过年前最后一批腊肉制作好了,被一条条挂在储藏室。自从涂柱跟着母亲学会了制作腊肉,团里每年都要多筹备几十斤肉,分批次送上山来。此刻,望着挂在房梁上的一条条腊肉,涂柱感到欣慰而满足。
王亮亮最后一次上山送物资,下山前把同乡涂柱拉到一边小声说:“明年开春我再上山,记得给我做一碗腊肉炒饭。”
“喏,这是我们哨所的‘特产’。”列兵关喜东举着手机,镜头对准他手中黑乎乎的冻梨介绍着。
镜头中一片棕榈林,关喜东在海南上大学的高中同学正在散步,不由瞪大了眼睛:“嚯!雪山上也有咱家乡特产了?”
哨所暖黄色的灯光下,晶莹的梨肉闪耀诱人的光泽。战士人手一个冻梨,一口咬上去,冰凉甜沁的汁水包裹着味蕾、刺激着神经,他们忍不住再咬几口。
关喜东是东北黑龙江人。上哨不久,他就主动担负了一项“重大任务”:打造一个“天然冰柜”,用来储存冻梨。
这件事的起因是一次晚饭后,战友聊天时对关喜东描述的家乡特产——冻梨,有了几分“向往”。
“冻黑了还能吃吗?”“那还甜不?”“真的比冰激凌还好吃?”面对一个个向自己抛来的疑问,关喜东突发奇想:和战友一起制作哨所冻梨。
电话中听闻关喜东吐露“守哨心愿”,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先给你们寄点老家的大白梨!”不久,几箱梨子就运上了哨所。
做模具、磨边、加水定型,哨楼外的空地上,关喜东一手拿锯子、一手扶冰板。细碎的冰碴儿在手锯的拉扯下,飞溅成一道“冰线”;光亮的冰板,如镜子般映出关喜东通红的脸颊。盯着手锯,他眼神专注,生怕一个不慎让半天的辛劳付诸东流。
涂柱也来帮忙。“拿锉刀,把铲子拿来。”涂柱的任务相对简单,就是把切割完的冰板再加工——用凉水冲去表层冰屑,再用铲子和锉刀把冰板边缘打磨光滑。
冰天雪地,水是最好的“粘结剂”。
关喜东把一盆融化的雪水,缓缓倒入两张冰板的“连接处”。二级上士贾年生双手固定冰板,防寒手套因为被水浸湿,瞬间被冻在了冰板上。
“快给我手上再倒点水!”看着贾年生想动又不能动的模样,上等兵徐进“不厚道”地笑了。
关喜东的脸颊上挂着汗珠,汗水挥发的热气直往上冒。“有了‘冰柜’,咱就有冻梨吃了。”大白梨被整齐地码放在“冰柜”中,眼前的景象犹如春风拂面,催开了战士脸上的笑容。
凛冬将至,冻梨表皮下面的果肉甘甜沁凉。战士黝黑的脸庞上,笑容纯净无瑕。
“卸物资啦。”门外,传来涂柱的喊声。
“这是徐进的,这是关喜东的,这是贾年生的……这是,我的。”涂柱把未婚妻寄来的一箱特产拿出来,分给战友。每次运输车上哨所,都会带来战士的期盼——远方的快递。“雪山一起守,好吃的一起尝。”这个规矩如今也是哨所的新传承。
电话里,未婚妻的笑声让涂柱的心飞回了家乡。爱情长跑多年,相聚的时间加起来不足一年。对于她,涂柱内心有深情、有亏欠。
“开春来雪山嘛,一定要来!”涂柱一拍脑门,和电话那头的未婚妻商量着:“在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咱俩一定把婚结了!”
我笔画我心。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色彩,点亮凛冬的雪山
哨所远离城市,蓝天、白云,雪山上的日出、日落,在普通人眼中是与众不同的风景,在常年守哨的官兵眼中是责任。
面对一成不变的风景,看似平淡如水的日子,每一名哨所官兵,都曾有过短暂的迷茫、莫名的失落。
徐进下连不久就上山守哨。不到一个月,哨所和周边的一切、连同从宿舍到哨位的步数,他都熟稔于心。看惯了连绵风雪,雪山上的极致美景似乎也失去了色彩。
守哨,守到最后就会变成一种“条件反射”。徐进还在担忧自己那比钟表还准时的“生物钟”。
深夜,他会在同一个时刻醒来,翻个身、瞪着眼睛看看四周,再浅浅入睡。巡逻同一个点位,转弯处的巨石、春夏之交绽放在溪边的格桑花,早就刻在他的记忆里;站在点位瞭望,他觉得自己“厉害了”:闭着眼睛也能说出眼前有几座雪山,距离下一个点位还有多远……
“坚守哨所的‘坚’,形容的不仅是硬度,更是韧度。”当初老兵挂在嘴边的这句话,徐进如今才听懂了其中的深意。
哨所距离山下营区,开车要走小半天。山路并不好走,风雪来了,汽车便开不上哨。望着连续数周的阴沉天空、哨所周边连绵的云海,入伍多年的贾年生心里,云海之中的雪山,像极了大海中的孤岛。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那年上哨,在一本翻旧了的散文集里,贾年生读到了这句话。他深以为意:“哨所的白墙、绿漆之间,需要一点色彩作为点缀。”
第一次在石头上作画,贾年生只是觉得,山石像极了常年守哨的战士。在巡逻点位,贾年生注意到一座用石头堆砌的“山”。他听老兵说过,这座“石头山”立于山崖上多年,或许更久远的时光中,曾有人站在这里眺望祖国山河,并留下他们守望的见证。
贾年生深受触动。他在崖边找到一块椭圆形的石头,放进背囊,带回哨所。
第一次在石头上作画,贾年生先用铅笔勾边,再将颜料涂抹在石头上。太阳出来时,他把画好的石头放在哨所门外的空地上晒。后来,哨所其他战士也加入了“创作”队伍。这样的“石头画”,渐渐摆满了图书室。
一年元旦前,团领导上山蹲点,看完哨所的“石头画”,便鼓励大家坚持下去,把“石头画”发展成一种哨所文化。
用普通颜料作画,经过风吹日晒,颜料就会褪色——贾年生想到一个好主意。他把砖头石块磨成粉、和着泥制成颜料,将山石作为“画布”,各种风景“映射”在石头上,战士笔下的风景,栩栩如生。
“目光所至,皆是祖国大好山河!”贾年生还正式收了一名“徒弟”。
“砖头磨成粉是红色、石头磨成粉是灰色……”在贾年生指导下,徐进一手把水倒入装满各色粉末的玻璃瓶,一手拿着一根铁丝迅速搅拌。满眼的缤纷色彩,让他的心里乐开了花。
兴致来了,春节假期也不闲着。徐进在哨所附近找石头,一座藏族老乡垒的“玛尼堆”让他心生灵感:“大石头不好找,小石块遍地是啊。”
回到哨所,徐进满脸兴奋,把肩上麻袋里的碎石头倒了一地——与其费力找石头,不如用眼前的碎石配上颜料“拼”出一张图。
哨所外,徐进忙得不亦乐乎。手起石落间,鲜艳的五星红旗在雪山上闪光。一颗赤诚之心,也随之融入巍峨的雪山。
一次走进风雪不难,难的是每天都能战风斗雪——
奋斗,用满腔热血驱寒
哨所荣誉室,每一位上哨参观的人都会在这里驻足。
“哨所海拔高,守哨人的意志更高。”听闻一个个守哨故事,总有人发出这样的感叹。
哨所不大,一日生活制度,战士们坚持得很好。下午体能训练,也是哨所最热闹的时候。冷风顺着门缝灌进哨所,哨所里几个赤膊汉子浑然不觉。
“一百,一百零一……”涂柱和徐进这对赛场上的“劲敌”,又杠上了。
涂柱入伍多年,靠一双“麒麟臂”拿过全团单杠一练习第一名;徐进,是刚入伍不久的新战士,但初生牛犊不怕虎,自诩“打小就健身、是武校练家子”,每次室内训练,总爱跳出来和班长比试。
“你到底行不行?”涂柱一边做俯卧撑,一边和徐进开着玩笑。只见他双臂快速推拉往复,一副丝毫不费力的模样。
“班长小心!别扭伤了肩膀。”徐进嘴里蹦出这句话,脸上也是一副轻松的表情,汗珠却顺着下巴往下滴,身下的报纸已被浸透。
随着“哐当”一声响,徐进率先倒地。一旁的“裁判员”贾年生大声宣布:涂柱获胜。话音刚落,涂柱一个跃步起身,摆出胜利的手势,咧开嘴“哈哈”笑出了声。
室外寒风刺骨,哨所里却是一片欢乐的海洋。风雪较小的时候,老兵和新兵会坚持到室外练体能,最常见的方式是“冲山头”。他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落后,谁当晚负责洗菜。”
风雪飘摇,坚守的身影伫立山巅。巡逻路上即使风雪再大,他们都坚持到点到位,认真勘察边防情况。徐进说,没有过硬的本领,当不好雪山守哨人。
“贾班长,咱不能耽误了考核吧?”去年年终考核恰逢暴风雪来袭,体能成绩排在新兵前列的徐进,难掩心中的焦虑。
“放一百个心!”贾年生是个倔脾气,身处雪山孤哨,远离团部和战友,他却练得一身“好功夫”,每年参加年终考核,总能给团领导惊喜:“一年不见面,见面就能拿名次。”有人问,你怎么保持体能?他总笑着说:“哨所冷,得搞体能暖暖身。”
这,是哨所的另一种“坚守”。
哨所高寒、缺氧、训练条件有限,体能训练面临的挑战一重接一重。挑战面前,官兵们却越战越勇。不仅是体能训练时间,周末休息几个人也会聚在一起比一比、赛一赛,就像大家说的那样,“把身体热起来,让血液澎湃起来,抵御严寒远离孤寂”。
万事开头难。每个刚来哨所的新兵,最难做到的就是在高寒缺氧环境下坚持训练。列兵王浩楠说,最冷的时候,不是清晨化雪时,也不是傍晚日落风起时,而是即将开始训练班长吹响哨子时。
脱下棉衣,走进风雪之中——也正是这样的锤炼,磨砺着他们的意志,强壮着他们的筋骨,“一次走进风雪不难,难的是每天都能战风斗雪”。
“快快快!”催促声中,大家轮流在火炉旁脱下保暖衣物,谁先脱下衣服,谁就有资格带着大家一起做俯卧撑训练。
“最冷的是雪寒,最热的是训练。”贾年生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直面困难,才能不怕困难,正如这群守哨官兵,深知边防条件艰苦,哨所生活单调,却以苦为乐、苦中作乐,用坚守诠释一种热爱、一种坚毅,那是军人对祖国的忠诚。
最暖的时刻,则是亲人的问候。
视频里,涂柱的母亲不停地嘘寒问暖,一旁的王浩楠接过话茬:“阿姨,不是冬天来了,是冬天从来都没有离开。”
雪重冰深,不知冬来便是春。当笑声一次次在雪山上响起,对于哨所的战士来说,这个方寸天地已是春暖花开了。春天,其实就在哨所里。
长白山上,把温暖带回“家”
■柯青坡
军嫂曹去非一直有个心愿,去一趟长白山天池。那里是她的丈夫、北部战区陆军长白山哨所哨长刘双扬和战友们驻守的地方。
许多次,她曾对照着地图反复思量,从家乡无锡到长白山的距离。家乡的姑娘还穿着连衣裙,刘双扬发来的照片中,长白山已经飘落第一场雪。两个地方,分处祖国南北,跨越数千公里的距离。但在这位军嫂心里,再远的距离,也挡不住相守相望的两颗心。
来到哨所驻地第一天,夫妻俩一起登上山顶。寒风凛凛,刘双扬给曹去非紧了紧衣领,一手指向天池对岸:“那里就是哨所,沿着小路攀上山,我们在山脊上巡逻,日夜守护着这片区域。”
望着如镜一般的天池,曹去非心里升腾起一阵自豪,终于,她站在了丈夫守护的地方,那天的风似乎也有了暖意。
“嫂子来了,还带来了家乡特产。”曹去非把特产一一分给哨所战友。家在四川的上等兵郁晓江笑嘻嘻地跑回宿舍,拿出上周末刚收到的一瓶辣酱,送到她手上:“谢谢嫂子不远千里送来的家乡味。这是我妈妈亲手做的,您也尝尝。”
在曹去非的记忆里,天寒地冻的长白山上,温暖却从不缺席。
那天把爱人送回宿舍,刘双扬就带队外出巡逻了。午休后,曹去非想去营区走走。打开门,只见两瓶热水和一副护耳罩摆放在门前。
弯腰拾起放在水瓶上面的纸条:“嫂子,我们是刘哨长的兵。山上冷,注意保暖!”落款:“天池哨所全体战士。”一股暖流涌上曹去非的心头,这一次,她感受到战友的热情和真诚。
以温暖还以温暖。曹去非拿起电话打给刘双扬,得知丈夫晚饭前才能巡逻归来。整整一个下午,她一头扎进炊事班没出来。
“西湖醋鱼?”听说嫂子要做她的“拿手菜”,炊事班班长屈小乐高兴地直拍手,恰好哨所有刚采购的鲜鱼,杀鱼、洗鱼、备料,屈小乐带着炊事班的兄弟忙得不亦乐乎;下料、放鱼、调汁,曹去非在灶台上忙得热火朝天,不一会儿,一盘冒着热气的西湖醋鱼出锅了。
晚饭开饭前,刘双扬才带队巡逻归来,听说餐桌上的鱼是媳妇做的,他心里喜滋滋的。在战友们的鼓励下,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放到嘴里,“哎呀,怎么这么甜?”
话音一落,曹去非的眉头瞬间皱起来。这时,一旁的班长路通也夹起一块鱼放到嘴里,他意犹未尽地说:“咱们哨所的西湖醋鱼就得这个味,这才是团圆的味道啊。”一瞬间,餐厅里响起阵阵掌声。
夜深人静,曹去非把一张照片发到朋友圈。那是她下午刚做的西湖醋鱼——“第一次来哨所,第一次做西湖醋鱼,有点紧张,做得味道有点甜。”短短几分钟,她收获了满屏点赞。
外面天寒地冻,屋里暖意融融。翌日中午,炊事员李想向哨所官兵展示了一道他自制的菜肴。为了让炊事班的老兵们过年回家与妻儿团聚,他这个炊事班唯一的“单身汉”,主动放弃了休假的打算。
“这是我专门为来自不同省份的战友做的一道特色菜,这些省份里,也包含着嫂子的家乡。”听着李想的介绍,曹去非这才看到餐桌上的白盘里,7朵用豆腐皮制成的“白牡丹”绽放其中。
李想说,每一朵“白牡丹”都包裹着一种“家乡味”,代表着五湖四海的战友来到哨所,守护祖国边防线,“来到哨所,我们的家乡就在长白山,欢迎嫂子常回‘家’看看。”
一瞬间,曹去非的眼眶红了。抬头,看到丈夫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再看看战友们一张张笑脸,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那个晚上,曹去非的微信朋友圈特别热闹。在她发出的一张照片下面,一行文字再次让关注她的亲友们感动:“第一次吃哨所特色菜,炊事员李想说这道菜叫‘全家福’。7朵牡丹包裹着7种地方菜、7种家乡味——这里是所有人的‘家乡’。”
看着大家的留言,曹去非的心里暖暖的。她想,回去一定要好好学做菜,等来年再来长白山,把温暖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