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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后军人从沙漠写给祖国的申请书|董庆月

来源:诗刊社 作者:董庆月 责任编辑:黄敏
2022-05-11 16:27:24

鹰飞不过去的地方

独兀山尖孤独的老者,云中詹娘舍

你是鹰都飞不过去的地方

我有个疑问,那些士兵们会不会比鹰

更勇猛、更具有力量,以及热血、清醒

 

是的,我来了,我决定来看看你

带上单兵便携式氧气瓶,戴上墨镜

我早就听说了,你怀里的雪是可以吃的

你只有两个季节,而天气五五开

“一半是风雨,一半是冰雪”

 

你说藏族阿妈用索道送菜上来了

阿妈,阿妈,我慢慢地叫着

竟然让我想起奶茶、篝火、手捧的哈达

那牧羊的孩子

还有一只新生的羔羊正吮吸奶汁

 

此时银光弥漫,你说要戴上墨镜

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手拉手,脚步放小

腰间还要系上背包绳,必要时咬紧牙关

可是我早已摘下眼镜

习惯于三十公里的徒步行军、五公里的奔跑

习惯于迅速就位、点名喊“到”

 

这些漫天的雪,让我认定自己的单纯

甚至以为奶糖味的白云、浓雾是我的

这钢蓝色的天空也是我的

我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

只是看,只是仰望,只是不争气地流泪

只是可惜,这辈子注定做不了鹰

 

沿着鹰的翅膀

我渐渐看清楚了,那双褐色

翅膀划亮了天上飘动的朵朵白云

 

黄昏勒紧手中的缰绳

一只大鹰轻轻地收拢翅膀,轻轻地

停止扇动,静静停留在秘鲁图峰顶端

——忽然,又猛地一击,向上飞起

我也逐渐变轻,像白云落在它翅膀上

 

霞光刺痛我的眼睛,阔大、寒冷和

伤疤全部塞进我的肺叶和胸膛

那么多尖利的风,疯狂地扑向我

我慢慢睁开眼睛,伸开双手

像那只大鹰的翅膀,划破坚硬的雪

猛烈的雪、疯狂的风和更密集的寒冷

 

我又看见了那面在空中展开的旗帜

我每走一步都被她照耀

这让我突然落入莫名的羞愧

也使我一时语塞

一位士兵怎么会没有鹰一样的眼睛呢?

 

天不知在什么时候完全黑了下来

狂风暴雪时时刻刻在雕刻

比盾牌更坚硬的那些人

 

沿旗帜的方位前进

我从黎明前的那几顶帐篷中间站起

那些镶在巴丹吉林里的草木、雁阵

都朦胧在晨雾里,纷纷迷路

接着销声匿迹。那么多的胸膛腾空

正好可以用来盛装一位士兵的命运

 

队伍前进,大风把我们的歌声

无限放大。那边——祁连山

青稞和油菜倒进金黄色的煅烧炉火里

整整齐齐、重重叠叠地码着

这边,挺起的胸脯,错落的双脚快速移动

又有秩序。这些绿色,像春天的风景

跟随天上的勇士,计算日出日落间的距离

 

紧跟队伍,我将忘掉我自己

哦,那时候这副躯体

才是最坚韧、最顽强、最富有爆发力的

哦,那时候一只只肩膀渐渐隆起

承受重负,在狂风暴雨中才不会颤抖和摇晃

 

我朝祁连山一瞥,方位是重要的

而我现在跟进的方位,在巴丹吉林

是空中飘扬的旗帜

写给祖国的申请书

祖国啊!我要用我最纯净的爱

用我最气盛、最蓬勃的十八九岁

犹如一张白纸;用我最震耳欲聋的呐喊

最凶猛的拳头,给您写一份申请书

 

祖国啊!请用您风暴硕大的双手

把我拽进巴丹吉林沙漠,不给一棵草木

一滴水,用您最热烈的、三伏天的太阳

以沙地为炉、朔风为铲,翻我烤我

让我修炼一双火眼金睛,辨认潜伏的敌人

 

请冻僵我吧!用您冬天最低的温度

浩荡的北风,铺天盖地的雪,撕裂我

覆盖我那些缺陷和涣散之心,让我积攒沉稳

就那么直直地立在那里,或者在雪地狙击

犹如大树,紧盯着一个向上的目标

 

请熔炼我吧!任何飘扬旗帜的地方

都是您的熔炼炉,功率从瓦到千瓦不等

而我始终作为一块铁重熔再生,当然还需要

几位打铁人,“叮当叮当”,以钢铁的耐力

让我具有刀剑枪矛般锋利,布满寒光

 

或者把我扔进狼群。我要告诉我自己

始终服从命令。我还要学会奔跑的技巧

拥有不凡的体力。必要时耳朵平平地伸出

背毛竖立,嘴唇皱起,门牙露出

弓背,咆哮——自始至终机警

 

或者把我困在海洋最深处。变成您怀里

一条冷血的鱼,拒绝氧气养育

隐去性别、出身和姓名。即使大地突然

裂开,海水一瞬间汹涌、翻卷

我都将以睥睨一切的气势,纵深游翔

 

祖国啊!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

十八九岁的我要拥有不可战胜的力量

这个愿望,让我的一生深刻了许多

 

如果你想知道

如果能赐予我造字术

我要把所有的词语全部献给军人的

眼神。如果你想知道何为深邃

——超越一切的深邃

仅仅盯着太阳看,把眼睛瞪圆

让身体里一把利剑锵啷出鞘

在日落之前,在汗水浸透衣服之前

 

如果你带上血液、诗歌、激情

一齐用敬畏的目光

融入历尽沧桑的红色背景

终未获得深邃,你需要长时间

一动不动地,直直站立面向太阳

在日落之前,在汗水浸透衣服之前

 

即使有风吹来,有鸟鸣

有无数触须向你的身体无限延伸

细微得,让你发痒,你必须瞪大眼睛

像选择正确答案一样坚定,让每一滴汗水

都长出筋骨。如果你想更虔诚一些

再刚毅些,再忠贞些,再自信些

首先应该学着珍藏一些,扔掉一些

甚至培养一些

 

巴丹吉林密码

刘笑伟

诗人对词语是非常敏感的。一些词语常常令诗人迷恋,比如麦粒、村庄,比如光芒、歌唱等等。军旅诗有其独特的语言和意境,这是自《诗经》《楚辞》开始,经由唐宋的边塞诗词,一代又一代在中华文脉中传承至今的。

董庆月是我未曾谋面的、非常年轻的军旅诗人。他的组诗《写给祖国的申请书》里,有一个词反复出现了数次,那就是巴丹吉林,这也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巴丹吉林是沙漠,极度干旱,基本上不适合人类生存。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一直是军人存在与坚守的地方,因为那里往往是边关,是要塞,是“咽喉”。我在不少军旅作家的作品中,读到过巴丹吉林这个词。它让我的思绪随着董庆月的诗作一起,滑翔、升空,从而俯瞰诗中的词语所营造出的独特风景。

把军旅诗写好不易,因为从美学意义上讲,军旅诗必须是雄浑的、壮丽的、阳刚的、升腾的,必须有着暴雨锤击般的力量。我不看好一些柔弱绵软的军旅诗,因为缠绵悱恻的情感,一地鸡毛的日常,缺少穿透力和独特性,不应成为军旅诗主要的表现范畴,军旅诗人应该尝试有难度和有角度的写作。如果军旅诗中没有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情怀,没有令人热血沸腾的力量,军旅诗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在阅读这组诗作时,我欣喜地看到,董庆月继承了优秀军旅诗的这些传统。

诗人对祖国充满了深厚的情感。但作为军人,仅有深厚的情感是不够的,还必须具备军人的素质。所以在《写给祖国的申请书》一诗中,诗人这样写道:“祖国啊!请用您风暴硕大的双手 / 把我拽进巴丹吉林沙漠,不给一棵草木 / 一滴水,用您最热烈的、三伏天的太阳 / 以沙地为炉、朔风为铲,翻我烤我 / 让我修炼一双火眼金睛,辨认潜伏的敌人”。他无惧任何艰难险阻、恶劣环境,请求祖国把一名士兵放到最艰苦的环境中去摔打,不惜被“铺天盖地的雪”覆盖,被“困在海洋最深处”,为的是锤炼出能够保卫祖国的过硬本领。“祖国啊!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 /十八九岁的我要拥有不可战胜的力量 / 这个愿望,让我的一生深刻了许多”。军旅诗最大的特点就是诗中有时代的风云。董庆月的这首诗,抒写出了新时代中国军人聚焦备战打仗、在实战化训练中苦练本领的精神风貌。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最推崇的是汉魏古诗与盛唐之诗,谓之有“气象”,因此也有了“盛唐气象”这一美学概念。何谓“盛唐气象”?我理解为,一是雄壮与浑厚有机结合,作品气象雄浑,具有整体之美,“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二是浑然天成,反对过分雕琢字句。真正的军旅诗,也应该追求这样的境界。董庆月作为军旅诗人的后起之秀,在诗艺上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他没有陷入铺排辞藻的迷阵,没有迷失于“造句”之中,而是追求诗境的雄浑大美。其实,在我看来,“气象”来自于深厚的生活土壤,军旅诗的“在场感”应该更为强烈。他这样写训练时的眼神:“如果能赐予我造字术 /我要把所有的词语全部献给军人的/眼神。如果你想知道何为深邃 /——超越一切的深邃 / 仅仅盯着太阳看,把眼睛瞪圆 / 让身体里一把利剑锵啷出鞘 / 在日落之前,在汗水浸透衣服之前”(《如果你想知道》)。应当说,这样的完全来自亲历的军旅生活现场感构成了一种“气象”,而这种“气象”在当代诗歌中是比较稀缺的。

军旅诗不应仅仅限于雄浑、壮阔,还必须优美。任何宏大的主题都不应该成为写出机械的、口号式的、肤浅苍白的诗作的借口。诗人在自己的诗作中必须有灼见、有发现,才会点铁成金。董庆月的诗尽管因年龄原因略显稚嫩,但诗行里也时常涌动着朴质的诗意之美。比如,他对官兵戍守的雪域高原生活环境的概括:“你只有两个季节,而天气五五开 /‘一半是风雨,一半是冰雪’”(《鹰飞不过去的地方》)。战士们在军歌中行进的场面,在他的笔下也饶有兴味:“大风把我们的歌声 / 无限放大。那边——祁连山 / 青稞和油菜倒进金黄色的煅烧炉火里”(《沿旗帜的方位前进》)。这样对祁连山风物的描述,有着自己独到的诗学见解。

回到巴丹吉林这个词。董庆月的诗中反复出现这个地点:“我朝祁连山一瞥,方位是重要的 / 而我现在跟进的方位,在巴丹吉林 / 是空中飘扬的旗帜”(《沿旗帜的方位前进》)。

巴丹吉林究竟是什么?巴丹吉林是沙漠,是军人存在的地方,有军人的地方就会有军旅诗,因此,巴丹吉林也是唱响军旅诗的地方。巴丹吉林沙漠,因为有了军人而成为“生命的绿洲”;巴丹吉林的荒凉,因为有了军旅诗而有了浓烈的色彩与炙热的温度。巴丹吉林是军人的 “铁马秋风”“边关冷月”的一部分,它与“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等诗词一起,汇成了波澜壮阔的军旅诗的海洋,共同耸起了巍峨雄伟的军旅诗的山脉。

巴丹吉林有一个密码,董庆月用军旅诗打开了它。

崇高与苦行

吴 辰

自《诗经》时代起,军旅题材就在中国诗林中有着重要的地位,那些“修我甲兵,与子偕行”,那些“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那些“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在每一个历史时代都激励着无数的中国人,这些诗句汇聚成一条宏伟壮阔的河流,澎湃在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之中。董庆月的诗也属于这一序列,这位年轻的军旅诗人正用他的全部热忱书写着一曲军旅的赞歌。董庆月是诗人,更是一名军人,他对军旅生活的理解并非是来自于道听途说或是走马观花式的采风体验,军旅之于董庆月是生活、是生命,同时也是他诗意的来源与归宿。

董庆月诗中有着一种令人读之肃然起敬的崇高感,这种崇高感并不仅仅来自于苍凉的自然环境,更来自于那些坚守在这些环境中的中国军人。如果加以细分,董庆月的诗应该属于军旅诗中的边塞诗,那些凌云的高山、广阔的大漠、振翅的雄鹰、矗立的旗帜无不昭示着诗中环境的艰苦,让人望而却步。在《鹰飞不过去的地方》一诗中,董庆月将詹娘舍哨所的苍凉写到了极致,“独兀山尖孤独的老者,云中詹娘舍 / 你是鹰都飞不过去的地方”,紧接着又是“你只有两个季节,而天气五五开 /‘一半是风雨,一半是冰雪’”;在《沿着鹰的翅膀》一诗中,董庆月又将巴丹吉林沙漠中的风物写得如此酷烈:“霞光刺痛我的眼睛,阔大、寒冷和 / 伤疤全部塞进我的肺叶和胸膛 / 那么多尖利的风,疯狂地扑向我”。令人望而生畏的自然带来了苍凉的崇高,而在董庆月的诗中,这些只不过是中国军人崇高精神的陪衬,越是严酷、越是苍凉,中国军人的形象就越显得高大。回到詹娘舍哨所,在那云巅之上,鹰都无法企及的地方,尚有着中国军人的坚守,他们不仅比鹰“更勇猛、更具有力量”,而且“热血、清醒”;站在巴丹吉林沙漠,“狂风暴雪时时刻刻在雕刻 / 比盾牌更坚硬的那些人”(《沿着鹰的翅膀》)。在一片苍凉之中,中国军人正在用自己的信仰、意志和责任感对抗着令人生畏的自然,相比那些任意而为的鹰、那些无知无觉的沙丘,中国军人以自己的身体和行动铸造的一座座精神的丰碑,显然要比那些源自于自然的崇高更加令人震撼。

董庆月的诗是内省的,这在军旅诗歌中别具一格。内省,并不是说董庆月在诗中纠结于儿女情长一般的小情感,而是说他经常将自己的形象写入诗中,并以那些驻守在詹娘舍哨所或者巴丹吉林沙漠的战友们为榜样进行反思。董庆月想要去詹娘舍哨所看看,并“带上单兵便携式氧气瓶,戴上墨镜”,甚至已经进行了一半的征途,而最终,他终究没有能够登上那座“鹰都飞不过去”的山峰,与在山峰上坚守着的战友们说一说话、握一握手,他失败了,甚至流泪叹息,可惜“这辈子注定做不了鹰”。在巴丹吉林沙漠的狂风、烈日和暴雪下,他几度睁不开眼睛,但是当他看到那些无论怎样的天气都目不转睛地挺立在沙漠中心地带的战友们,羞赧的感觉再次涌向心头,他语塞,并且责问自己:“一位士兵怎么会没有鹰一样的眼睛”。董庆月的内省并不意味着他的软弱,这毕竟是一个“习惯于三十公里的徒步行军、五公里奔跑 / 习惯于迅速就位、点名喊‘到’”的军人,毕竟是一个最终战胜了巴丹吉林沙漠恶劣气候的硬汉,但正是这一丝丝的退缩使这位诗人意识到了自己与那些驻守在最艰苦地方战友们的差距,而正是这些差距才更加反映出战友们的伟大和崇高。但是,这一点点的差距,则需要诗人和读者用一生去靠近。正如董庆月在《如果你想知道》中说的那样:“如果你想更虔诚一些 / 再刚毅些,再忠贞些,再自信些 / 首先应该学着珍藏一些,扔掉一些 / 甚至培养一些”。这不仅是诗人为自己定下的目标,更是每一位读者所要追寻的精神高度。

读董庆月的诗,不仅有来自边防哨所的崇高、来自军人责任感的见贤思齐,还有来自于党和国家信仰的自我磨砺。在董庆月的诗中,处处可以看到近似于苦行一般对于磨砺和苦难的期盼,在诗人意识到自身与边防战士之间的差距之后,他给祖国写下了申请书——《写给祖国的申请书》,他盼望着祖国能将更艰苦的环境、更艰巨的任务交到自己手中,磨炼自己,让自己的信仰、精神和意志都能跟上那些边防战友们。诗人为自己设置了种种极端的环境,在沙漠,就要“不给一棵草木 / 一滴水,用您最热烈、三伏天的太阳 / 以沙地为炉、朔风为铲,翻我烤我”;在雪地,就要以“冬天最低的温度 / 浩荡的北风,铺天盖地的雪,撕裂我”,诗人甚至想要向狼群学习服从命令和机警、向海鱼学习保密和隐忍,所有的这些只为了祖国——这片承载了中华民族伟大精神的土地。苦行的精神为董庆月的诗带来了苦吟的气质,他的诗并不长,对意象的使用也不复杂,但正是在这些看似简单的诗句中,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很多诗是可以看的,但是董庆月的诗却是必须要去读的,当优美的汉语连缀起诗中质朴的句子,读者们会感受到诗人情绪的涌动,每一个字中都蕴含着强悍的力量,这是能够超越任何小情感、小悲伤、小哀愁的巨大诗意,它从中华民族的精神深处一路奔腾而来,在新时代的历史语境下激荡起巨大的浪花,并将承载着中国梦一路奔涌而去,守护着人民的幸福和国家的富强。

值得注意的是,董庆月出生于 2000 年,这是一位年轻的战士,也是一位年轻的诗人,诗人本人是新时代军人中的一员,他的创作也代表着新时代的军旅诗。面对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军人肩上的使命和任务更加艰巨,这也促使诗人在诗中和现实生活中不断内省和奋力苦行。

来源:《诗刊》2022年5月号下半月刊“发现”栏目

作者:董庆月,2000年生 , 山东泗水人,后参军入伍,现居甘肃酒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