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重读艾青抗战诗作《我爱这土地》有感
■陈海强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脍炙人口的诗行，出自艾青的诗作《我爱这土地》。作为抗战时期影响力极大的诗歌作品之一，这首诗自诞生之日起就广为流传，即便穿越漫长的时空隧道，依然闪耀于文学艺术的星空，成为不朽的经典。
回顾这首诗创作的时代背景，正值日军全面侵华时期。那时山河破碎、国难当头，中华民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存亡危机。1938年10月，武汉沦陷，艾青与众多文艺界同仁被迫撤离，不久辗转抵达桂林。颠沛流离的生活，让艾青满怀忧愤之情，决心以笔为剑为抗战呐喊。同年11月17日，他创作了这首仅有十行的短诗《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一个月之后，桂林出版的《十日文萃》发表了这首诗，很快引起广泛关注，成为唤醒民众的文学号角。
以诗歌之笔解读时代命题，以赤子之心剖析个体灵魂。艾青在创作过程中，起笔便是“假如我是一只鸟”，营造出独特的想象空间。一只鸟飞翔于天地之间，天空或许遍布风暴，而大地才是永恒的家园。可是家园已满目疮痍，起飞之后的鸟归于何处？极具层次感的意象空间随之出现，“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令人顿感疾风骤雨正扑面而来，而诗作隐藏的挣脱困境束缚的题旨已呼之欲出。诗中的“鸟”“暴风雨”“土地”“河流”“风”“黎明”等意象，成为民族苦难与抗战精神的象征。
艾青在这首诗中的创举，一是体现在以飞鸟的视角谋篇起笔，二是以“歌唱”建立表达通道，让嘶鸣之声贯穿诗行，引发通感和共鸣。他以飞鸟的视角展开叙述，“嘶哑的喉咙”发出生命的呐喊、时代的悲鸣，建立起一种听觉审美。诗歌不再沉默，诗人不再沉默，中华民族在危难中发出长鸣，这声音因为携带太多苦难而嘶哑，却爆发出震惊寰宇的伟力。
紧随其后的诗句和意象更具感染力。“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让“悲愤”因“河流”的出现变得具象，滚滚波涛塑造出立体的悲伤和愤懑，仿佛涌动着巨大的情感力量。而“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更是让“激怒”瞬间拥有了可以感知的形象，仿佛心灵的愤怒正随风而起。“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则实现了意象的转化，寓意苦难终将成为过去，太阳还会照常升起。象征苦难中国的意象图谱在寥寥数笔间跃然纸上，变得可以感知，同时又让人满怀憧憬。
艾青在诗中创新了诗歌语言的节奏，将一组动词运用得精准而传神。比如“暴风雨”的骤然出现，“吹刮”的扑面而来，“汹涌”的翻腾激荡，营造出奇崛瑰丽的诗歌意象。出现在诗中的意象不再是静态的场景，而是各个意象彼此发生作用和影响，进而呼应联动，充满想象的空间和张力。此外，艾青在诗中的语言探索，闪耀出思想的火花。他大胆引入“死亡”意象，非但没有违和之感，反而将全诗提升到带有终极意义的维度。“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国破家亡，战火连天，生与死已是无法回避的话题。身为诗人，艾青在作品中直面现实沉疴，毫不留情地用诗歌语言剥开结痂的痛苦，展现出杰出诗人的时代使命，也彰显了经典之作的时代精神。
这首诗最令人难忘的句子，则是其经典的结尾：“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自问自答之间，关切了个人思虑，也回应了时代命题。诗中的“泪水”意象，令人感受到真挚情感的共鸣，这是中华儿女在面对被战争蹂躏的山河时共有的疼痛，而对祖国和大地深沉的爱，则是打开所有困惑与迷茫的钥匙。面对最复杂的问题，艾青给出了简洁有力的回答。对祖国和大地的诚挚之爱，就是生长希望的源泉。因为这种大爱，信仰之力才得以生生不息、赓续不止。
艾青能以这首十行短诗缔造经典、激发共鸣，至为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在诗行中表达的情感不仅源于个体体验，也代表着那个年代华夏儿女的心声。唯有将文学的根须扎进水深火热、山河破碎的现实，才能在诗中写出深刻的“忧郁”之情。所以，艾青诗中的“忧郁”是一种家国情怀的艺术呈现，这与文以载道的文化传统并无本质区别。理解了艾青的这种“忧郁”，与理解屈原的“忧愁”、杜甫的“悲悯”，有着同等重要的意义。在创作中，艾青对象征手法、意象营造等大胆创新，确立了忧郁深沉的抒情风格。所以，《我爱这土地》代表着当时新诗创作的转折。可以说，艾青是最早深谙新诗现代性与革命性的先驱诗人之一，其创作的先进性充分体现在思想觉悟、时代洞察力及艺术创造能力等方面。
艾青以赤子之心直抒胸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彼时中华儿女精神困境的客观反映。每个人都像大地之上的飞鸟，但在肆虐的暴风雨中，大地上何处才是栖息之地？人人都在思考“土地”的命运，因为“土地”的命运也关联着飞鸟的命运。“生于斯、歌于斯、葬于斯”，任何飞鸟都离不开“土地”，注定要在“土地”上死去，并且腐烂于“土地”之中。这种思辨道出了家与国、生命个体与民族存亡的关系，没有人能够在国破家亡的境遇中独存，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抗争，像飞鸟般用嘶哑的喉咙发出悲鸣，这是对自我的唤醒，也是对天空、大地、同类的唤醒。这种携带着时代背景和命运思考的复杂情结，真实记录和呈现了作品诞生之际的中国，所以这首诗也称得上是见证民族精神之路的诗歌标识。
文学源于生活，但艾青用自己的创作证明了文学最终还将高于生活。当艾青通过忧郁而激愤的文字传递心灵的声音时，也是在以诗歌的方式致敬生命、大地与祖国。四万万民众同仇敌忾、掀起抗战狂飙，犹如黄河发出怒吼，诗人在这样的历史时刻必须觉醒、在场、拿起笔战斗。面对时代的困境与苦难，艾青用诗歌的语言直面现实、发出长鸣、指出方向，展现了文学的力量、发出了时代的宣言，希望从未泯灭，大地依然生机勃勃，胜利与光明终将属于中华民族。
重新品读这首诗，不禁令人感慨万千。诗人对祖国深沉的爱和以笔为枪奋勇抗争的精神，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升华，在辽阔的文学世界中引来无尽共鸣。
